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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19日 星期六

尋找一九四九龍應台苦澀之旅 .張潔平


龍應台從家族史出發,寫出人性化的一九四九,「向所有被時代踐踏、污辱、傷害的人致敬」。她持續三百八十天的歷史之旅,往南京、廣州、長春、瀋陽、馬祖、台東、屏東、美國等地訪問親歷者、查考歷史現場,還有五六十人的口述回憶,寫成《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發現「所有的顛沛流離,最後都由大江走向大海,所有的生離死別,都發生在某一個碼頭 —— 上了船,就是一生」。她在寫書時沒掉淚,卻在受訪時感動落淚。


與很多人不同,龍應台關於「一九四九」的寫作,是在周圍人的注目禮中開始、進行和完成的。

這個四九年後出生在台灣的國軍後裔、眷村女兒,二零零八年開始,「入駐」在香港大學為她專設的「龍應台寫作室」。她向自己的學生徵集父母一輩的口述歷史,向全社會尋找一九四九的民間記憶,飛往美國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查閱蔣介石日記,往南京、廣州、長春、瀋陽、馬祖、台東、屏東等地訪問親歷者、查考歷史現場;一路都向四周的新朋舊友不厭其煩地打聽他或她的祖宗家事、家族遷居史。塵封多年的私人日記、歷史照片,還有五六十人珍貴的口述回憶,在這個執著的詢問者面前一一打開。

最後,帶著這一切的體溫、感傷、痛苦以及盼望,她在台北金華街的辦公室熬了三個月,在浩如煙海的檔案材料與口述錄音中把自己浸透又抽離,一字一句,寫下十五萬字「龍應台眼中的一九四九」。

她給新書起名:《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二零零九年九月二日,《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在台灣正式面世。九月九日,有關本書的媒體茶聚會在香港召開。香港各大書店裏,《大江大海》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平均一兩個小時就要增加一�,不少中國大陸訪港旅客帶幾本回去,當做「國慶六十週年」的別樣紀念。

身為失敗者下一代為榮

短短一個多星期,龍應台已經收到數不清的讀者來信,許多是年輕人,幾乎所有人都說,是流著淚讀完這本書。

對龍應台自己,這是從未有過的寫作體驗。持續三百八十天的歷史苦旅,她嘗試找回父親母親所經歷的真實的一九四九,也找回許許多多普通人的記憶。在那一個年頭,倉皇奔逃或者倒下的普通人,看不到大時代的風雲變幻,也看不到江山易幟的激動人心,他們的個體命運,只是承受著太多流離,太多夢碎,太多被碾碎的青春和被奪走的生命。如作者在短介中所寫:「所有的顛沛流離,最後都由大江走向大海,所有的生離死別,都發生在某一個碼頭——上了船,就是一生。」

書的扉頁上,龍應台寫著:「向所有被時代踐踏、污辱、傷害的人致敬」;她寫:「我,以身為『失敗者』的下一代為榮」。

套用龍式文法,這可能是一個「你所不知道的一九四九」。無論在台灣、香港、中國大陸,或是任何一個華人社會,書中描述的一切,都會讓你感到陌生——而這種陌生,正是寫作本書的過程裏,作者發現的另一個驚人事實——短短六十年光陰,竟在各地,以各種理由,製造了數不清的記憶「黑匣子」,以至對於並不遙遠的一九四九,我們甚至無從「回憶」,只能「尋找」。

緣起,是龍槐生和應美君的故事。

在作者介紹裏,她這樣寫自己:「『龍應台』不是筆名,是真名;父親姓龍,母親姓應,她是離亂中第一個出生在台灣的孩子。」

應美君懷裏抱著剛生的孩子「應達」,一九五零年從海南登上開往台灣的大船。台灣——在哪裏?是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生長在浙江淳安的美君不知道,生長在湖南衡山的丈夫——國府駐常州的憲兵隊長龍槐生也不知道。

在一九四九年一批一批撤退往台灣的國軍艦船上,甚至有駕船的海軍逃開砲火射程,才拿出地圖來找台灣的位置:「聽說那地方叫『台灣』,我也沒去過,你也沒去過,聽說那地方不錯。」

美君和槐生在台灣高雄的碼頭找到了彼此,他們,和一批一批,流落在這陌生港口的前後一百二十萬國軍士兵、家眷一樣,滿懷忐忑地打量這個陌生的小島。

一九四九年離開家鄉時,他們都沒有回頭,年輕人都以為,那不過是暫別。誰也沒想到,一上船,就是一輩子。

在高雄出生的龍應台仍然記得,年少時候,父親總是拿出一雙蒼黃的布鞋底,在兒女面前講起往事,泣不成聲。因為往事說得太多,戰亂後長大的少年厭煩了,邊聽邊嘲笑,聽完便算,也不深究。

那雙鞋底,正是一九四九年,祖母在衡山老家與父親匆匆作別的一刻,塞進父親懷裏的。那一刻,竟是最後一面。只是這個故事,小女兒應台再沒有機會聽完整。

在書裏,龍應台寫:「那麼多年的歲月裏,他多少次啊,試著告訴我們他有一個看不見但是隱隱作痛的傷口,但是我們一次機會都沒有給過他,徹底地,一次都沒有給過。」槐生逝世五年之後,美君亦已失憶,連最愛的女兒也喚不出名字。

龍應台終於完成了關於一九四九的寫作,觸到了父母那一輩人曾經歷的真實傷痛。可惜「最大的遺憾,父親看不到了,母親看不懂了。這本書是寫給他們的。」

緣起,是要追問父母未盡的言語,追尋自己從何處而來;結果,�揭開了整整一代人「隱忍不言的傷」。

回憶起一九四九,海峽兩邊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台灣人說「民國三十八年,兩百萬國軍撤退到台灣。」中國大陸,講「國慶六十週年」、「建國六十週年」。兩種理解,都讓龍應台覺得不能接受。

「你要知道,這兩百萬人,不是『砰』一下子,就來到這島上的。」

「寫書時,人家說龍應台在寫一九四九,我周邊在香港的人,第一反應會是『哦,建國六十年』。這給我蠻大一個震撼:整個中國大陸的十三億人,其實完全不知道,這些被國共戰爭的機器絞出來的人的命運,他們後代的命運。要講兩岸如何如何,其實連基礎都沒有。這個台灣,你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到了那兒,然後帶著什麼樣的傷感,什麼樣的創痛。」

香港大學柏立基學院的龍應台寫作室,背後是山,窗外面海。書桌堆滿檔案,後邊豎著白板架,上面塗畫寫作過程裏每一個階段的構思與關聯;前方,則是一整面牆的中國地圖,圓點標記出龍應台一路計劃探訪和已經探訪的地方。

孤軍被關在越南集中營

「你看,這些人,是被絞肉機一樣,從這個國家一股一股絞出來的。」龍應台指著地圖上的中國大陸,手指向四面拂過,「在最開始的時候,我想寫的是從那個機器被絞出來的六、七股人,你知道嗎?甚至有一小股國軍孤軍是從甘肅、青海直接逼進印度和巴基斯坦,那是不得了的故事,也有上千人;在西南,從雲南進入滇緬是一股,是第二股了;第三股到越南,第四股到澳門,第五股到香港,第六股到台灣,第七股是沿海,從舟山群島一路下來到金門、馬祖、烏丘、江浙跟福建。」

每一股,都有悲傷的故事,由廣西進入越南的一支,在法屬越南的集中營被關三年半,生命一半一半地消亡,倖存者一九五三年才回到台灣。到澳門也有一支,龍應台說,各種資料顯示有國軍孤軍到了澳門,但他們未來如何,是死是活,所有的資料都沒有詳細記載,所有相關機構都不知道,「真的像輕煙一樣」。

一九四八年,詩人�弦還是河南南陽的一名中學生,十六歲。他和五千個南陽中學生一起,躲著內戰的硝煙大撤退。一路步行到湖南,遇上振奮人心的招兵廣告「有志氣、有血性的青年到台灣去」,他們很懂飢餓少年的心思,還送上一大鍋熱騰騰的紅燒肉。少年�弦於是滿腔熱血地加入,到了台灣。再回家,已是四十二年之後。此間,父母音訊全無,何時過世,如何過世,全不知情。母親一起做針線活的朋友輾轉傳了口信:「我是想我兒子想死的,我兒子回來你告訴他,我是想他想死的!」

六十年後,�弦向龍應台說起這段往事,眼淚簌簌流個不停。

還有許多十八歲。龍槐生十八歲,遇上一九三七年南京保衛戰,成了國軍的愛國青年。台灣卑南族青年陳清山和吳阿吉十八歲,遇上一九四五年國軍在台灣徵兵,當時只說招工,兩個窮小子於是到了大陸,當國軍,被俘虜了,又當解放軍,從此在大陸生活五十年。李維恂十八歲,正是抗戰,愛國、從軍,在日軍統治的上海,做游擊隊長,進行敵後爆破。一次行動中被捕,被送到南京老虎橋集中營,一九四三年,和一千五百多名國軍俘虜一起被送上船,到幾千里以外的新幾內亞拉包爾島,關進那裏的集中營。

拉包爾倖存者等待這天

六十年後,接到龍應台要尋找拉包爾集中營倖存者的信息,八十九歲老人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知道為什麼我的戰友都死在拉包爾,但我李維恂獨獨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這個電話。」

還有多少十八歲,變成殘破的屍體,倒在熟悉的土地、陌生的戰場上?還有多少母親,永遠等不到回家的孩子?多少姑娘,永遠等不回不告而別的戀人?

一場戰爭,究竟誰是勝利者?還是如龍應台所說:「請凝視我的眼睛,誠實地告訴我:戰爭,有『勝利者』嗎?」

龍應台說:「北京剛好在慶祝建國六十年,還有很多論述會講:『在東北遼瀋戰役中十二天殲滅四十七萬人,在徐蚌會戰(即淮海戰役)裏五十天殲滅五十五萬人』,現在還在講軍事史,我看到心裏蠻痛的。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所殲滅的那些人,都是東北和山東的子弟,十八歲的人,你一定知道的。但為什麼過了六十年,還在用這種語氣去談呢?過了六十年,是不是該有一個新的態度,尤其是勝利那一方,可以有一個更貼近人性、更關懷、更謙卑的態度來看這個問題?」

歷史在兩邊,都留下了太多黑盒子。

長春圍城歷史被湮沒

在走近一九四九之前,龍應台花了百分之八十的時間大量閱讀資料。她說:「在出發之前,我帶著一個巨大的好奇,想要知道我們這一整代人對一九四九已經有的支離破碎的認識。我想要看歷史根據,去知道,我們原來有的那種認識到底是不是真的。」

即便如此,重重迷霧仍讓她訝異:在大陸,一九四八年的長春圍城,整整五個月,飢殍遍野,餓死的人數統計從十五萬到六十五萬,慘烈程度不亞於南京大屠殺。後來,「勝利」走進新中國歷史教科書,長春被稱為「兵不血刃」光榮解放。六十年過去,龍應台去採訪,這城市來來往往的路人,竟無人知曉曾有數十萬人餓死在這裏!

在台灣,一九四九年國軍從廣州碼頭撤退到台,甚至連哪一個碼頭,國軍檔案都沒有留下記錄。不要說那許多流落各地的孤軍,更不要說日據時代曾被徵召入日軍上中國戰場的台灣「軍伕」。「台灣的歷史教科書,從一九四五年,砰一下就跳到一九四九年,然後就是五十年代的台灣。」龍應台說,「那個戰敗心理,到現在還是無法面對。」

一邊,是戰勝者的洗刷,以權力重寫歷史;另一邊,是戰敗者的隱筆,對恥辱選擇性失憶。六十年光陰,親歷者蒼老、死去,滄海桑田無聲無息,一九四九,最後剩下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後來者無從回憶,無處尋找,連六十年後,要重新進入那情境,都變成難上加難。

八月四日,龍應台交了《一九四九》的初稿。八月八日晚上,台北的朋友開了慶祝會歡迎她「出獄」。在慶祝會上,龍應台聽十二個好朋友議論剛剛完成的書稿,心裏一驚。第二天,她執意把已經排版了一半的稿子拿回來,全部打碎重寫。整整三十六個小時,沒有睡覺,把章節次序全部調整。原先的第一章,變成第五章,美君與槐生的故事,這才成了最開篇。

曾經打碎重寫調整章節

龍應台發現,原來人們對這段歷史太陌生,講東北聯軍、解放軍,看來很常識的歷史,許多人完全進不去。「沒有概念到一個程度,原來的第一部完全進不去, 尤其年輕人進不去。年輕一點的小朋友,(國軍將領)黃百韜也沒聽說過,孫立人也不知道。國共內戰,什麼跟什麼都不知道,那我才想說,那要比我的預期還要再降低點,門檻要更低一點,要更溫柔地帶他進入。」

「從家族史到國族史」,「下歷史的功夫進去,乘著文學的翅膀出來」,這是龍應台對自己這厚厚三百多頁書卷的定位。所有材料都來自真實史料或第一手的訪問材料,長達一百二十七項細緻的註解可以證明,落在紙面,化作一張一張普通人的鮮活臉孔,他們真切的苦痛與哀傷。

最令作者震撼和難忘的,是那些被隱藏更深的一九四五年以前的台灣故事。

「開始,我想了解一九四九年那兩百萬突然來到台灣的外省人怎麼回事。但是我很快發現,要真正了解那個時代,怎麼可能不問另一個問題:這個島上一九四九年原來就有六百萬人,這六百萬人在四九年前過怎樣的生活?他被教了好幾代,是日本人,讀日本書,聽日本音樂,欣賞日本文學。突然,一九四九年來了兩百萬人。難道他們沒有想法嗎?難道這衝擊不大嗎?我才發現,原來我對他們的了解等於零。從一九四五到一九四九,我只知道一件事情:一九四七年的『二二八』。四年歷史被一個『二二八』所壟斷,這合理嗎?」

巨大的問號帶著龍應台回頭去找那六百萬在地的台灣人,他們是怎麼走過來的。「這是完全不同的語言、文化、歷史脈絡,而且痛在完全相反的地方。中日戰爭的時候,他們是在日本一方的。那麼他們之間的碰撞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且那種碰撞,其實就一路走到六十年後今天的台灣政治,藍的或者綠的,本省的或外省的。」「原來,要了解一九四九,我一定要回到一九四五。」

中日戰爭時候的台灣,如今已無法言說。你怎麼理解,日本在台灣招一千名軍人,結果有四十萬個台灣年輕人應徵?這些少年,被選上曾是鄉里的榮耀。龍應台說:「當時六百萬台灣人,有二十萬子弟被日軍送到南洋、海南島、新幾內亞去,死了三萬三百零四個人,活著的人回來發現,從此以後你的孩子以你為恥。」

台灣作家黃春明訴說自己的故事,他很記得一九四五年,宣布天皇戰敗那一天,在學校裏聽到了廣播,他回家,看到爸爸傷心得不得了,說台灣淪陷了、戰敗了;爺爺卻高興得不得了:解放了。

「那是一九四五年,台灣人處於一個完全沒有辦法處理自己的錯亂的處境裏,他們都是失敗者。後來,兩百萬失敗者又來到島上,帶著完全不同的創傷。他們被不同的國家機器控制、塑造、傷害、踐踏,而失敗了到這裏來。也正是因為這樣,這六百萬加兩百萬的失敗者,在之後六十年裏頭,創造出一個不同的社會,奠定了不同於以往的價值。」

龍應台本想將書獻給所有「失敗者」,可最後,她還是改成:獻給「所有被時代踐踏、污辱、傷害的人」。

「這是一本很悲傷的書。」書稿已經付印,龍應台仍然不怎麼會笑。「我有時想到當年在瀋陽火車站前面自殺的那個國軍軍官,他在地上用白色粉筆寫著:『我是軍校十七期畢業生,祖籍湖南』,我父親就是湖南人,軍校十八期……這本書裏,有三千萬亡魂,太多亡魂了……」

寫作過程裏,她恪守創作者的原則,從未掉過一滴眼淚。此時,卻哽咽起來。在後記裏,她說自己在做一件超過自己能力的事情,「但這件事情所承載的歷史重量,觸及了我們心中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她說要「不離不棄」。

輕輕抹去淚水的龍應台,輕輕說了一句話:「我想要透過這本書,讓那許多許多的亡魂,在這六十年後,在詩的意義上,入土為安。 」■

(亞洲週刊實習生周續娟、王點點協助採訪)

專訪:紀錄片導演黃黎明
真正的旅行去到人心裏
與《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同時進行的,還有一部紀錄片。導演黃黎明、監製王小棣,加上三個攝影師的精簡團隊,全程跟隨龍應台閱讀、採訪、寫作,拍下這趟尋找一九四九的苦澀之旅,製成紀錄片,將於九月二十二日發布。


王小棣是國民黨將軍王昇之女,零八年十月,龍應台找她詢問她父親的日記,敏感的電影製作人發現龍應台正在進行的訪談非常珍貴。

「當事人一提到歷史情境,感情沒辦法停下來,會一直講下去。很多人傾吐心裏的話,我們覺得這個過程很重要,應該記錄下來。」導演黃黎明對亞洲週刊表示,從那時開始,她們便決定全程跟隨龍應台一起工作。

在三百多天的工作中,她們共拍攝一百五十幾個小時,記錄了超過五六十個人的訪問。最終完成的影片長九十九分鐘,有二十餘位受訪者出現在畫面中,其他的所有影像資料,都存檔在龍應台基金會。

這一次共同的工作,對大家都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龍應台形容自己寫作的過程好像「荒野一匹狼」,過去習慣了孤身一人,所有計劃、地圖、情感線索都在腦裏,靈感出現,便隨時出發。但紀錄片團隊需要提前知道行程,需要提前安排攝影,需要在最準確的時候,出現在最適合的位置,用黃黎明導演的話,這也是她們第一次「與狼共舞」。

黃黎明說:「我第一次拍這樣的紀錄片,不是議題性的,而是一個很長篇的專題的追尋。整個過程裏,我們不知道要尋找的人能不能找到,不曉得會遇到什麼樣的人,會挖掘到什麼樣的故事,甚至過程中,龍應台自己也不曉得書最後要做一個什麼樣的總結。就和紀錄片的開頭一樣,我們是從一片霧裏開始。」

龍應台在迷霧中的行動力,給黃黎明留下深刻印象:「她工作起來真的蠻像一匹狼,動作非常快,行動力很�,要求也嚴厲。如果不是她,許多工作不可能完成。」

黃黎明與王小棣對歷史題材情有獨鍾,一九九二年二月十日,她們成立稻田電影工作室,主要為台灣的公共電視頻道製作電視劇和長片。然而這一次,黃黎明覺得「尋找一九四九」的經歷不同以往:「我覺得這部片子追尋的,更多是一段情感,而不僅是失落的歷史。史實不是我們追尋的重點,找到什麼並不重要。我們去的地方很多,但真正的旅行是去到不同的人心裏。」

拍完片子,她第一次覺得「和這個世界建立了一種聯繫」,「以前念近代史,都是很獨立的,這一次深入進去史料裏面,原來過去的一個人說了一句什麼話,和自己的生活,和我們的環境,都聯結上了。」

從德國看兩岸的啟示
最早想到寫一九四九,是在一九九九年,那時龍應台住在德國。一九八九年,柏林圍牆倒塌、蘇聯解體,那一年龍應台生下小兒子飛力普。一九四九年,德國一分為二,被一堵高牆阻隔,猶如一道海峽隔開中國大陸和台灣。


龍應台的前夫是德國人,所以她十九歲兒子飛力普的家族史,有一半與納粹德國有關,跟作為媽媽的家族史,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序列。飛力普大伯的父親埃德沃是戰死在列寧格勒的德軍士兵。在九百天對列寧格勒的大包圍中,埃德沃從戰場給在家等候的妻子寄回了許多文筆優美、充滿悲憫的家書。因為是侵略者,這些信被藏進天花板,灰塵覆蓋,再沒人提起,因為「戰敗創傷症候群」,沒人願意為侵略者說話,即使他也許只是一個被國家徵召的普通義務兵。

當龍應台告訴飛力普,德國在蘇聯的俘虜營裏總共有兩百三十八萬八千人,終戰時其中一百萬人受虐而死。可是在十九歲的飛力普的腦海中,閃過的是這樣的質疑:如果你知道德國人給全世界帶來多大的災難,你哪裏有權利去為這受虐的一百萬德國人叫不公平?

可如今,十九歲的飛力普也收到德國徵兵令,他卻對母親說:德國還有義務徵兵制,好落後!他寧可到柬埔寨去做志工。飛力普找出德國憲法條文為自己辯護,而龍應台用一本書來做認真的回答:如果十九歲的人自己能獨立思考,而且在價值混淆不清、局勢動盪昏暗的關鍵時刻,還能看清自己的位置、分辨什麼是真正的價值,「只要你想透徹了,做母親的,都會支持。」

通過家族史,龍應台想把一九四九放到世界史的座標中去了解。列寧格勒在德軍封鎖下至少有六十萬人活活餓死;而冰天雪地的戰壕裏,也有十二點五萬德軍士兵喪生。如今列寧格勒圍城的受難者會被祭奠,但長春圍城中活活被餓死的數十萬人卻被一筆勾銷,沒人記得無人悼念。她說:「如果要把個人、幸福、尊嚴當作是核心目的的話,你勢必會推翻原先以國家、領袖、信仰為單位,你勢必要挑戰所有原來的規矩。」(柴子文)■

專訪:作家龍應台
她和千萬亡魂一起寫這本書 .柴子文、張潔平
龍應台在寫這本書的一年中,感覺有幾千萬亡魂跟她在一起,她希望兩岸領導人能夠對在國共內戰中的亡魂舉行一個追悼、說對不起的儀式。她希望打開黑盒子,真實了解那個時代。


第一時間看完書稿後,台灣舞蹈藝術家林懷民發了個短信給龍應台,只有一句話:「我要說的是:所有的亡魂都會站起來保佑你。」龍應台捧著短信,欣慰地說,自己的心情,朋友都懂了。

對作者來說,以零碎的個體命運串聯起龐大的歷史變局,並不是容易的事。在歷史謎局,那是「一個小孩子進入大森林,森林裏幾千幾百條路,每一條都有無數岔口,每一個岔口你都要做決定,往哪個方向走」;而對很多受訪者個人來說,那是深藏心底、一輩子從未打開的黑盒子。

龍應台說,六十年來,對那黑盒深處的數千萬亡魂,兩岸的領導人都欠著一句「對不起」。一本書能做的有多少?她低聲重複那句話:「希望能讓他們,在詩的意義上,入土為安。」以下是龍應台接受亞洲週刊專訪的內容:

你希望這本書的讀者是誰?

這是個複雜的問題,比如一個戰役的名稱,你到底要稱它為「淮海戰役」還是「徐蚌會戰」?你到底是要稱它為「解放軍」還是「共軍」?這本書到最後,我決定統一稱為「解放軍」,可每次校對,我的朋友們都會問,不是「共軍」嗎,你為什麼稱它為「解放軍」?所以一個用詞就已經牽扯到你的位置在哪裏的問題。如果說這本書同時給華文世界的讀者來看是不可能的,我的第一讀者是以台灣讀者,或者香港讀者以及海外的讀者作為對象;第二讀者是中國大陸。我希望這本書能進中國大陸,即使稍有更動。另外,我寫這個書一個很核心的目的是,透過書寫和研究,讓我自己能夠比較清楚地了解我父母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也希望這本書,對於現在二十歲這一代的人,他們對於歷史既不知道也沒興趣,我希望我能夠寫到打動他,以至於他會買這本書去送給他的爸爸媽媽或者是他的祖父祖母,而同時,他竟然會願意,在他的祖父祖母在跟他說起過去的時候,他會坐下來聽一次。

你提到,以「失敗者」的下一代為榮,該怎麼理解「失敗者」的意義和價值?

這本書恰巧在十月一日前出來,當大陸慶祝勝利,慶祝建國六十年的時候,對內戰是否可有更深刻的反省?我真的覺得,中國大陸的領導人,台灣的領導人,在六十週年的時候,可以對所有國共內戰中的亡魂有一個儀式,不是一個勝利的儀式,是一個追悼的儀式,是一個說一聲對不起的儀式。另外一個層面,台灣人的「失敗者」情結很深,我也想小聲地提醒,如果你只有「失敗者」的認知,那表示,第一,我們的長輩當年來到台灣,白手起家,過去這六十年建立起的現代台灣,你其實並沒有真正意識到他們的成就,所以你還帶著那個戰敗心理;第二,也是想提醒我們自己,這種失敗以及失敗後他們所創造出的新價值,是一個值得致敬的價值。它離國家主義、軍國主義、勝利主義越來越遠,離追求個人幸福的價值越來越近,正是因為失敗,你才得到這個文明的、柔軟的價值。

一九四九是個龐大的題目,處理那麼龐大的歷史資料和細節,你的感受是什麼?

我有一個最重要的感受就是,過去一年來跟幾千萬的亡魂在一起生活,幾千萬,幾千萬的亡魂,那感覺特別奇怪。說來奇怪,你感覺他們都在。那麼多的亡魂是,比如說,你在種田的時候,一隊兵來了就把你抓走了,連跟父母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你才十七歲,然後從此以後你被送到集中營,你碰破了皮,沒有藥,五天之內,一定死;又或者你就被日軍拖到坑裏活埋了;或是像林精武的回憶,他的戰友就死在身邊,當時大部分人去從軍的時候,都會換名字,所以他說,戰友死在你�鈱銂漁伬唌A你只能抱著他痛哭,你連通知他家人的機會都沒有,因為連他的名字都是假的……幾千萬,幾千萬的人就死不瞑目了。在我整個寫作的過程裏頭,一年的時間,發生了太多太多次,我要找一些幾乎不可能找到的東西,它就突然在某個時間出現了,就感覺特別奇怪。我從來不信教,從沒燒過香,也沒有任何靈異經驗,但在整個過程裏頭,就好像他們所有人都在那兒,那感覺特別強烈。

這是無數漫長的痛苦的故事,你要怎樣去處理這裏面的理智與情感、事實跟判斷?

我很記得波伏娃和薩特,這一對情人大概在四十年代在倫敦的橋上的一次爭執,在那個城市看到無限美景、繁華、夕陽西下,波伏娃在自傳裏寫道就說,馬上感動得不得了。然後她就覺得,為什麼薩特冷冷地站在那裏。兩人爭執,薩特就說:作為一個藝術家、一個創作者,當你還沉醉在感動中,你就寫不出好東西來。昆德拉在解釋kitsch的時候也說:第一滴眼淚是感動,第二滴就是kitsch(媚俗)。這本書裏涉及的亡魂,三千萬都不止。但是我如果停留在那個自己在感傷、悲傷的情緒裏頭,我出來的文字會很差,會感動不了人。我必須超越過那個層次,才能真正把那個力量傳達出來。所以我寫這本書是沒有眼淚的。

另外,書裏多次提到,這是一個做母親的人對孩子的�述,所以我從頭到尾說,這不是一個客觀的、全貌的現實。如果你要以那個要求來對我說的話,我會說對不起,本來就不是。但是我花了很長時間去寫註解,去查資料,因為我不希望它又是一個漂浮的、印象式的東西,它不是。我很嚴格要求自己,譬如我在網站上面找到的材料, 我雖然相信它是真的,但我都會請我的助理到圖書館找那個實體的東西,或是到網上去買那個書,都有實體的東西在,我才安心。我很希望很多歷史學者,把我當歷史的小學生來看,提出我有錯的地方。我開啟這個探索,就是想要真實地知道那個時代究竟是怎樣一個時代,如果你不去下工夫,就沒有一個黑盒子會打開。

書裏你側重寫台灣,你怎麼看一九四九年,對面留下來的那批人?

這是這本書沒辦法處理的。一九四九年,可能有三四百萬人到了海外,加上他們的親屬,一個人大概要有十個親屬被連累的,四百萬人對應四千萬人。後來在大陸的肅清、鎮反,後來所有的運動和打擊,那四千萬人的命運、遭遇其實也沒有人好好寫過。那也是一個更大的黑盒子。我甚至覺得,大陸人比台灣人還更該看這本書,如果你從歷史裏不得到任何一點清醒的教訓的話,你是註定會去重複那些事情的。如果六十年後的十月一日,你還只有大肆去慶祝這一個角度的話,你勢必會去重複你的過去。

若這本書能在大陸出版,你最希望讀者是哪些人?

所有人,而且是從不同的角度切入。我覺得這本書對大陸讀者的意義可能還超過台灣讀者,原來不太關心國家未來的年輕人也應該讀,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天會輪到你。

書裏有很多跟著時代浮沉,或者被時代湮沒的普通人的命運。身為個人,遇到這樣的大時代,他們可以做什麼?

你看到這些故事裏頭,十三、四歲的人,都碰到了生命攸關、一輩子的決定:你到了一個火車站,南下還是北上,一輩子;到了碼頭,你上不上船,一輩子;你孩子帶不帶得走,一輩子;火車突然停的時候,你下不下車,又一輩子。亂世的時候,一個決定就是一輩子的事情,當不當兵,逃不逃兵……所以到最後的結論——我訪問的這些人,他們切身經驗得到的結論,我自己學習得到的結論——作為一個人,你從小就要知道自己不能做一個盲目的跟隨者,你要清醒地知道要思考、要追問,要了解自己在那樣一個大的結構裏頭處於什麼樣的位置。任何一個以集體為主的社會,集體的意義就在於避免你自己做一些個人的決定。所以這本書試圖表達的一個理念,就是你一定要思考個人跟集體的關係,是對抗或合作都是需要細細思索的。這本書試圖呈現,你做不思考的螺絲釘的後果會是什麼,日本人難道願意讓自己國家走上那個地步嗎?德國人難道願意嗎?沒有人願意的。但如果大家都是一個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的螺絲釘的話,那部機器就往那個方向走。

在你個人的創作歷程裏,你怎麼看待這本書的意義?

其實創作經歷裏,有兩條線是並行的。寫《野火集》的時候我也寫《孩子你慢慢來》。有個說法是,從《孩子你慢慢來》到《安德烈》、到《目送》,然後從《野火集》,一直到《請用文明來說服我》,這兩條線一直並行,最後彙集到這本書。並不是說先是《野火集》那種激烈、尖銳的批判,後來才變成柔情派。對我來講,情感跟理智一開始就是同時存在,到這本書,兩條河流進入大海。■

(實習生周續娟、王點點協助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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