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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6月30日 星期一

百年之後,我們將被如何述說?

嚴長壽 2007-03-26
本文摘自 中國時報

接連幾年來為阻止蘇花高興建,從為文、建言、到多次陪同官員現場勘查地形,及至最後召開兩次記者會之後,許多朋友不解地問:「在現今這個是非不分,政治利 益綁架一切議題的時刻,你為何還努力不懈地淌這無解的渾水?」。許多朋友選擇冷眼旁觀,但也有更多人,包括童子賢、柯文昌、林懷民、侯孝賢、龍應台、徐 璐、賀陳旦、前院長謝長廷、兩位曾主導觀光交通的政務委員陳錦煌、林盛豐等朋友,以及從不輕易批評的證嚴上人,一致反對蘇花高的興建。或許我們都有一個共 同的信念:台灣的未來,正在我們的手中決定。

一路以來,個人對台灣的關懷不只花東一地,因為曾身兼觀光協會會長,常在關鍵時刻主動前往各觀光景點,向主政者提出長遠規劃的建言或演講,也一再地見到缺 乏長遠規劃而導致地方競爭力坐失良機的情形:記得十多年前,正在金門即將解除戰地政務的當口,筆者就曾三度前往金門參訪,並對所有政府與民間業者發表演 講。當時我提及「戰地政務」如同阻擋開發勢力的一道閘門,雖然阻礙了金門的工商發展,但也同時保護了金門不致遭受放任恣肆的開發商及地方勢力等各種流俗的 踐踏。當「戰地政務」受到強大民意壓力開放之際,更是政府必須建立好保護措施、遊戲規則的關鍵時刻。在閘門未開之前,金門鄉親應該先確認金門的「核心價 值」所在,透過各種獎勵以及保護措施,讓金門的戰地風光,及開發而保留的閩南式古厝,成為解除禁制、開放之後,具有吸引觀光潛力的金門特色。

同時我也提醒金門鄉親,因為天候以及海象的因素,交通不便以及冬季濕冷的氣候,勢必成為金門發展的侷限。然而與其盲信人定勝天、工程萬能的迷思,不如認真 思考因勢利導的優勢所在。從「外人想到金門看什麼?」這個簡單的問題出發,如果金門的計程車全改為軍用吉普車,穿著各式軍裝的接待人員帶著遊客穿梭在各種 碉堡、戰場間,訴說著戰爭狀態下的金門生活;行程還可安排一住一週的戰鬥情境體驗營(一個比照國外健身農場的時尚活動),體驗軍事訓練;結合時尚設計各種 軍用服裝、飾品,加上前述的糖、刀、酒等金門特色產品,成為遊客的伴手禮。讓金門成為世界獨一無二的「戰爭博物館」,讓國際健身營隊的專家,用戰地實景作 為向世界招募每週一梯次的戒菸班、健身班等活動。有限的班機,每載一人就停留一週,如此才能發揮最大的運輸績效與經濟產值。

不幸的是「戰地政務」一夕解除,應有的配套措施付之闕如。閘門一開,各種勢力果如蠻牛一般出柙橫行:各種仿西方建築取代了古厝;本島流行的KTV、啤酒屋 代替了純樸的小吃店,置身金門街頭仿如台北郊外的土雞城;金門居民急於擺脫戰地的過往,卻也失去了原屬於自己的特色,於是到處都是號稱百年老店的貢糖,遊 客總是乘飛機而來,快速而旋風地走馬看花之後迅速離去。旅遊業群雄並起,在沒有更多的旅遊選擇之下,只有削價競爭,服務品質日益低落,金門觀光一夕暴起, 也一夕低落。最終反倒需要以小三通來加碼刺激,然而前來的皆是過客,遑論歸人。

同樣的例子不斷地在台灣發生,墾丁、知本、日月潭、溪頭、廬山、清境、宜蘭…。即便在九二一之後,多次赴災區演講,認真思考大破之後如何大立。在牛群衝出閘門之前,我們到底做了哪些規劃?又做好了怎樣的防護措施?

記得三十年前,我還任職於美國運通公司時,旅行至薩爾茲堡——這個以莫札特的故鄉享譽於世的城市:驚訝於舊城區完整保存,甚至區內房屋的雨接,都一律保留 手工銅製原樣;連美國運通位於當地的分公司招牌,必須依照當地政府的要求,以手工方式仿古打造,運通公司的標準招牌,只能放在室內使用。在這一切的古意背 後,全靠一個代代相傳、數人組成的「都市規劃審查會」把關。所有的房屋修繕、改建,全都需要得到全體委員的同意才能動工。這樣的組織在歐洲俯拾可見,其中 一位委員說道:「只要有一代追求功利與速效的委員或政客,就能把我們數代以來的堅持,一夕毀掉」。世代相傳、戒慎恐懼的執著,才能點點滴滴地維護、累積成 今天的局面。保存文化價值的苦心孤詣,令人佩服,更足堪世人借鑑。

回看今天的台灣,雖然我們大聲呼籲發掘台灣的優勢,但總是在短暫的、眼 下可及的幻想推動下,看到一次又一次粗糙的、莽撞的行動,帶來無以彌補、無可挽回的傷害。這也是幾位曾參與九二一重建,納莉、桃芝風災復原的政務委員們, 當他們看到這樣的往復循環,才不惜得罪當道,參與此次連署的主要原因。關於花東,我們還不能脫出這樣的循環嗎?

對於花東地區的朋友,長期 以來苦於旅次過長、一位難求的問題。事實上,以現有的火車運輸系統,就足以改善。即將上路的傾斜列車,不但大幅縮短了行車時間(110分鐘),台北到花蓮 如果能做到每小時定點直達,中間不停靠其他車站,應可使北花之間的通勤時間再縮短。況且火車是高運量、低污染且行車時間穩定的大眾運輸工具,相較於高速公 路動輒塞車的情況,更值得信賴。

在歐美先進國家,解決交通問題的手段,絕對以強化現有設施為優先,非到不得已,才會選擇以新建工程方式處理。更何況以蘇花地區的地質條件而言,不思強化、 穩固現有已遭破壞的自然環境,反而還要在地質破碎、生態脆弱的環境中大興土木。「工程萬能論」並不能保證中橫的悲劇不再發生,失去的生態更不是我們有生之 年得以回復。蘇花高承諾的快速並非不能取代,但它即將產生的巨大破壞,遠非我們所能估算。

蘇 花高所提供的想像並不止於交通便捷,更在便利之後所帶來的開發夢。如同前面所述,在閘門開啟前,缺乏完整規劃與因應措施的規範,開發商如群牛狂奔…帶來的 必是災難。再以新竹科學園區的開發為例:除了政府有計畫的規劃與土地徵收,其實工研院引入包括張忠謀、曹興誠等人才的養成、技術的轉移,配合後續的獎勵措 施,沒有一點不在政府的規劃與輔導範圍。假設新竹科學園區的規劃,政府只提供一條高速公路,其他則放任地方政府及電機公會來自行開發,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 達到現有的成果。證諸國內傳統工業區的興衰榮枯,平均壽命不過二十年左右的光景。昔日傳統工業帶來的榮景,目前多已淪為棄置的環境包袱。反過來有文化深耕 為基礎的觀光事業,卻是百年也不會衰敗的事業。

過去我一再提及:對於花東的未來,政府必須先提出一套可長可久的規劃。例如要提升花東的美 食文化與農畜產品,那麼就必須輔以食品研究所進駐,帶動人才培育以及創造農產品的附加價值;想要提昇觀光的國際化與競爭,那麼就一定要開設餐飲、觀光學 校,培養服務以及推廣人才;若要扶植文化工作者,那麼就得勻支預算,廣招國內與國外的一流團隊參與諮詢與規劃,協助在地智慧化為文化產業;針對未來的國際 市場族群尋找我們自己的優勢,做出具體的包裝;同時也協助在地民宿保存特色、改進服務品質…凡此種種,都是市場開發前要做的事情,卻看不到由政府主動提 出,更別說具體的落實手段。一樣是願景,如果單以國民旅遊、擴大內需為滿足,只不過是把原來到日月潭的生意轉運到花蓮,難道不能放大格局,以國際觀光客為 主,讓台灣與世界同步交流,才是真正開發觀光事業最有價值的核心。

每當聲嘶力竭、身心疲憊之餘,當一念及:如果因為我的服務而使國際人仕 看到不一樣的台灣、甚至認識台灣進而喜愛台灣,那種愉悅的感覺以及成就,方使我能再度自疲勞中出發。然而一次又一次看到過度開發的知本、清境、廬山…以及 正走在同樣路徑上的礁溪,我知道不能失望,更不應該灰心。如果我們能及時改變花東不要步上同樣的命運,份所當為!

百年之後,我們將為台灣的後代子孫留下什麼?未來的史筆,又將如何述說我們今天的決定?

端賴你我。

一個國家 記得誰?

龍應台 2007-05-31
聯合報


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不僅只要看它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對什麼樣的人追懷。──約翰‧甘乃迪


一架飛機的殘骸

1998年,在美國內華達州長大的史帝夫‧瑞銳去爬查理斯騰高山。在接近四千公尺高的南峰處,他再度經過一堆飛機殘骸。這堆飛機殘骸,從他有記憶開始,就在這裡了。小時候瘡痍滿目、遍布山坡的焦鐵廢塊,經過幾十年登山客的淘取,已經少了一大半。

史帝夫看著被風霜雨雪逐漸消磨的殘骸,突然升起一個念頭:儘管不知道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任務,在這人煙罕至處喪生,人們都應該為死難者在這裡立一個小小的紀念碑。

立碑,他就必須一一找出死難者的名字。下了山來,他帶領一群少年童軍開始四處打聽這個殘骸的來歷;足足打聽了一年,沒有人知道。1999年,從一本寫查理斯騰山自然史的書中,他發現了一個記載:空難發生在1955年11月17日。機上十四人,全部喪生。

他讓少年童子軍馬上開始搜尋舊報紙,從出事次日的報導得知那是一架C-54,從加州伯卞克城起飛。封鎖現場的是美國空軍,但是空軍對媒體的詢問諱莫如深。

伯 卞克是洛克希德製造舉世聞名的U2間諜偵察機的地方,難道這架飛機和中情局的祕密任務有關?史帝夫和他的少年童軍開始了一連串抽絲剝繭的電話探詢。洛克希 德接電話的職員記得1955年正是該公司在緊密研發U2的時候,承諾一定協助找出真相。幾天之後,職員回電:那一架C-54正是從洛克希德機場起飛而出事 的飛機,機上十四名全是跟U2機密有關的人員。研發U2是中情局的業務,職員建議史帝夫和他的童軍直接去找中情局。

中情局告訴史帝夫,整 個1950年代的U2檔案,剛好在1998年解密,他們可以在網上找到當年列為最高機密的資料。史帝夫終於找到了答案:中情局為了不曝光地運送U2零件和 人員到試飛實驗場,從1955年10月起開始啟用C-54,才一開始,這架飛機就撞山了,機上是U2的研發設計師和中情局的人員。

2000年11月,中情局把飛機的原始失事鑑定報告以及死者名單寄給了史帝夫。

一名童軍的祖父剛好是當地的議員,聽說了這整個過程,遂和其他議員發起一個提案,要求美國政府為所有在冷戰期間為國犧牲而沉默的勇士們成立一個冷戰紀念館。

沒有聲音的人

呼 籲成立冷戰紀念館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個叫葛瑞‧包爾斯(Gary Powers Jr.)的人。他說,「我們美國人對於為自由而戰死的勇士們總是給予極高的榮耀,但是對於冷戰,卻毫無表示。冷戰,長達五十年,犧牲了數千勇士的生命,花 費掉上兆的金錢,改變了歷史的軌道,使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強權。但是今天的世界卻對冷戰一無所知,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極大的不公 平……在1945到1977年間,美國有四十多架祕密偵察機被擊落,犧牲者卻從來得不到一絲的榮譽或感謝。」

美國人知道包爾斯這個名字, 是因為包爾斯有個有名的父親,法蘭西斯‧包爾斯。小包爾斯五歲那年,1960年5月1日,他的父親駕著美國最新的科技成果U2偵察機潛入蘇聯領空一千三百 英里,然後被薩姆彈擊中,法蘭西斯被俘。三十歲的法蘭西斯在公開審判中表示「懺悔、認罪」。關了兩年後,美蘇劍拔弩張的冷戰期間有名的一個鏡頭出現了:換 俘。法蘭西斯站在柏林格林尼克橋的東端,美國所逮捕的蘇聯間諜阿貝爾站在橋的西端,然後兩人同時往前走,回到各自的祖國。

美國人民對被釋放了的法蘭西斯責難有加:他為何不自殺?他為何不毀掉飛機?他為何承認有罪?他為何如此怯懦?法蘭西斯黯然離開了中情局,在1977年駕駛民用直昇機時墜機身亡。

2000 年5月1日,紀念法蘭西斯被蘇聯逮捕的四十周年,在新的U2基地,美國空軍追贈十字勳章給法蘭西斯。主持典禮的將軍致詞時說,「國家在五○年代對於法蘭西 斯和他的同袍們所要求的,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的不可思議──國家要求他們在那個危險的年代裡飛進莫斯科──孤獨一人,沒有任何武裝,還要求他們表現出無所畏 懼!」

很多人支持小包爾斯的呼籲和奔走。美國國會圖書館館長說,「冷戰是二十世紀下半葉最重大的國際衝突,也是人類近代史上最長、型態最 特殊的一種戰爭。」普立茲獎得主專欄作家克勞漢莫說,「冷戰紀念館不需要宏偉,但是一定要有一個小的教學館,一個長廊獻給那些英雄──杜魯門、邱吉爾等, 一個大廳獻給陣亡者,也就是那些無名無姓的諜報員。」

紀念典禮結束時,一架最新的U2漂亮地掠過天空,表示致敬。小包爾斯安慰地說,父親的榮譽,總算是得到公平的對待了。

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

兩年前,我到台灣新竹的清華大學任教,第一次聽到「寡婦村」的名稱。說是,新竹是空軍基地,飛行員常常一去不回,因此哪天暗夜裡一家傳出哭聲,整個村子都會哭。我沒太在意,只是稍覺奇怪:又沒打仗,哪來這麼多飛機掉下來?

可我也看過飛機墜落的。那是戰鬥機,從天空捲起一股濃煙一頭栽進茫茫漠漠的玉米田裡。鄉下的孩子們奔過去撿拾看不出名堂來的碎片。

是 在新竹,我第一次聽到「黑蝙蝠」和「黑貓」的名字,而且從一個開過戰鬥機的飛行員口中聽到,從新竹基地升空到對岸,只要六分鐘。是在清大,北院教授宿舍要 搬遷,我才聽說,原來「北院」曾是美軍顧問團的宿舍,而美軍顧問團和美國中情局的白手套「西方公司」有關,「西方公司」就在東大路。這時,我還沒聽過U2 這個詞。

鳳凰衛視製作的《台灣天空的祕密》今年四月在中天頻道播放,我才恍然大悟這些道聽塗說的蛛絲馬跡和「我」的關係:

民 國44年我三歲時,「黑蝙蝠」開始執行任務,到大陸低空飛行,攝取情報,到我十五歲時,他們的任務才結束。法蘭西斯的U2在1960年被擊落之後,美國不 便再進入蘇聯,沒幾個月就把兩架嶄新的U2運到台灣來,讓中華民國最優秀的飛官潛入中國大陸,以高科技探察中共的軍事設施、核子試場、國防能力,任務一直 執行到我大學畢業那一年,1974。

一個國家記得誰?(下)

【聯合報╱龍應台】 2007.06.01 01:44 am



空軍總部2001年為前34中隊(黑蝙蝠中隊)14位殉國烈士舉行公祭,儀隊捧著烈士靈骨於典禮後安厝碧潭空軍烈士公墓忠靈塔。
法新社
清 華思沙龍6月5日晚間七時於新竹清華大學大禮堂舉辦「向勇敢的人致敬」,學生誠懇邀請無法聯繫的黑蝙蝠中隊殉難烈士遺屬及隊員主動致電,聯絡電話:03- 5742407;也歡迎所有希望向犧牲者致敬的朋友齊聚一堂。詳情請上網:http://www.tsinghua-thinkersclub.org。


原 來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黑蝙蝠中隊的年輕人出機八百多次,十架墜機,一百四十八人喪生,那是全體隊員的三分之二。原來在我準備層層考試要出人頭地的時候, 黑貓中隊的年輕人一次一次地夜航U2,一半的隊員死亡,兩個人被俘虜。原來在我讀書玩耍成長的時候,和我同齡的人,有些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父親,而且他們的 母親還不能公開哭泣。

我趕忙補做功課。原來,這些軍官以生命獵取情報,把情報交給美國,換取美國對台灣的長期援助。原來,是黑貓和黑蝙蝠 所獲得的情資,使美國得以掌握中國的核武發展進度。原來,是這些台灣人的犧牲,使季辛吉證實了中蘇邊界在1960年代末的緊張而積極拓展美中建交。原來, 是這些飛行員在整個中南半島的天空裡祕密穿梭,和法蘭西斯一樣,「改變了歷史的軌道,使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強權」,同時保住了台灣數十年的穩定。

可是,這些人的命運和法蘭西斯多麼不一樣啊。

對冷戰一無所知

我的功課很快就把我引到了葉常棣、張立義這兩個名字。

葉 常棣,1963年執行第三次高空偵察任務時於江西上饒被共軍薩姆二式(SA-2)地對空飛彈擊中跳傘被俘,在醫院搶救中,醫生從他身上取出五十九塊導彈碎 片,此後下放勞改,備嘗艱辛。十八年的磨難之後,於1982年被釋放到香港,台灣政府卻不接受他回鄉,最後由美國中情局安排他赴美居留。十八年間,妻子改 嫁,人事全非。到1990年才被准許回到台灣。

張立義,1965年於蒙古遭到薩姆飛彈襲擊,跳傘被俘。勞改下放後與葉常棣同時被釋放到香港,同樣不被台灣接受,由中情局收留,接往美國。家庭折裂,青春毀損,人生不可迴轉。

還有那些根本不曾解密的、我們還不知道真相深淺的痛苦和犧牲:隨著美國對U2的解密,黑貓中隊的殉難者資訊打開了,但是黑蝙蝠的歷史,牽涉到空投諜報員,仍舊蓋在黑紗中。巫毒中隊的情況,社會知道得更少。知道得少,我們根本無從去認識那隱藏的悲劇和瘖啞的委屈。

還有那些根本沒有機會為自己嘆息的人:陳懷生、祁耀華、李南屏、吳載熙、黃七賢、黃榮北……我們的社會何時對這些沉默的犧牲者道過一聲感恩的「謝謝」?

我發現我竟然和小包爾斯一樣想發出吶喊:「今天的世界對冷戰一無所知,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極大的不公平。」

亞細亞的孤兒

清華思沙龍的學生在我研究室裡默默地看完了《台灣天空的祕密》。我問,「怎麼樣?」

我不太確定他們會怎麼反應,因為,不是整個社會都在說,今天的年輕人是沒有思想的「草莓族」,反抗深刻,崇拜感官,對歷史茫然?

可是他們很誠摯地說,「超感動。」

如 果行政院、國防部、空軍司令部不去榮耀他們最傑出、最勇敢的子弟們,如果這個社會的成人們不懂得疼惜、尊敬自己最悲壯的歷史,那麼就讓年輕人扛起來吧。清 華的學生決定由他們來對這些沉默的勇士們表達敬意。他們分工合作搜索資料,編輯手冊,設計海報,發放傳單,同時用各種方法蒐集黑蝙蝠和黑貓隊員名單,一個 一個打電話去爬梳線索,去發出邀請。被擊落的十架黑蝙蝠飛機中,只有三架被找了回來,死亡三十三年之後,烈士的骸骨回到故鄉。學生們尋找烈士遺族,希望把 他們請來清華。在打電話之前,學生還彼此研究要如何對遺族措辭來表達自己的誠懇。他們討論時極認真,極嚴肅。

史帝夫的少年童軍,在尋找那十四個死難者的名字時,是不是也抱著同樣純潔的理想和熱情呢?

我打電話給羅大佑,問他,「聽過黑蝙蝠這三個字嗎?」

他說,「沒有。」

於是我把歷史和學生希望對歷史致敬的心意告訴他,希望他到新竹來,獻一首〈亞細亞的孤兒〉給那個殘酷又悲傷的時代。大佑靜靜聽完,說,「我去。」

我給詩人向陽寫信,問他願不願意挑選一首他自己的詩來新竹朗誦,用閩南語,紀念那個蒼涼的歲月。

數日之後,在一個寧靜的凌晨,他回信:「我為黑蝙蝠特別寫了一首詩。」

當年英氣逼人、出生入死的勇士,今天即使倖存,也已垂垂老矣。在他們全體帶著寂寞的歷史離去之前,讓我們挽住他們,謙卑地說一聲「謝謝」吧。

是的,我同意甘乃迪所說的:

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不僅只要看它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對什麼樣的人追懷。

要和平 便不能繼續傷害台灣

龍應台 2007-05-18
我們都知道,台灣海峽是 全球「危險區」之一。五六百枚飛彈佈在中國海岸,對準 台灣島群。需要這麼多飛彈來對付那麼小一個島,其實是蠻令人驚異的──中國的面積是台灣的兩百五十六倍,人口是五十八倍。兩岸之間有多遠?從馬祖的海岸, 你其實看得見對面行走的鄉親。一個戰鬥機飛行官告訴我,從新竹機場起飛到抵達對岸,六分鐘。

成長的經驗塑造價值

說台灣海峽是個可能威脅世界和平的「引爆點」這個用語,對台灣人而言,一點也不誇張。「引爆」不是說著玩的。在一個不到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金門島上,仍有 一百五十萬枚炸彈,每一平方公里有一萬枚炸彈,而這還不包括五十萬枚地雷和五十萬顆子彈在庫藏中。金門島上七萬居民每一個人可以「分享」到二十二個炸彈, 八個地雷,四十四顆子彈。台灣島上的軍火庫,也常常傳出爆炸。

戰爭離我們的記憶不遠。從一九五八之後的二十年裡,大概有一百萬個炸彈投進金門的土地上。我們在一種「戰時」狀態下成長。在我十二歲之前,我已經在學校演 過很多次背著槍的小兵,用刺刀殺「敵人」,在我十八歲之前,我已經參加過無數次的「國語演講比賽」,針對「光復 大陸,拯救同胞」提出我的智慧和慷慨激昂的見解。

出海的漁民受嚴格管控,而且基於「安全」理由,長年不被允許備有充分的 通訊器材,暴風來時,只有沈滅的命運。我們有一千五百公里的海岸,但是,海岸是軍事重地,所以很 多人不會游泳。對海,我們恐懼。

所謂 siege mentality,「被封鎖心態」,我們是很熟悉的。

我在一九七九年認識了第一個大陸的「中國人」。比較彼此的成長過程,發現我們其實很像:他也演過小兵「殺敵」,他也參加過演講比賽,唱過無數的愛國歌曲。 我們之間的差別只不過在於:他的「英雄」和「烈士」是我的「叛徒」和「罪人」,我的「偉人」和「救星」是他的「匪」和「幫」。「革命」這種詞在我聽來帶點 兒恐怖,在他卻是義正辭嚴。他說的「左」,代表「反動」,落後,保守,剛好是我心目中的「右」。

因此,我們之間的價值觀差別大嗎?在深層的價值上,我們其實是一模一樣的。英雄和烈士、叛徒和罪人的名字換了,但是判取忠奸的價值標準,完全是同一套。

差別,是在一九八七年台灣正式地成為一個民主社會之後才顯著的。在台灣,一統的「大敘述」、大寫的「真理」被無數細碎的「小敘述」所取代,大寫的任何偉大 理念都被小寫的個人價值所凌駕於上。任何共識都不得不經過爭取和格鬥而後獲得。民主使得台灣人的價值觀有了一個深刻的改變:國家集體和個人的關係,兩者之 間的權利和義務的認定,和從前,也和現在的中國,有了比較根本的不同。

中國不是鐵板一塊

人權,是民主體制裡一個核心的價值。在這個關鍵的觀念上,台灣和中國大陸也有嚴重的分歧。但是,當我把「人權」和「中國」兩個詞相提並論時,諸位很可能以 為我要談的是有多少作家、記者以言論獲罪,被關在牢中,或者,中國每年有多少死刑犯,每年有多少農民房舍被強制拆除而流離失所。諸位是西歐人,我認為,這 種談論人權的方式,你們聽得太多了,因為這是西歐的主流談法,我反而願意提出另一個角度供諸位思索。

沒有錯,言論控制是中國每天的現實,而且隨著科技發展,它控制個人和媒體的技術跟著日新月異。但是在這我們目睹的集權管控的同時,我們或許也不能不同時看 見正在發生的改變。在二○○五年,據統計有九萬多次的大型群眾示威和抗議事件在中國發生。這代表人民的權利意識在快速成長中,二○○三年甚至被中國媒體稱 呼為「維權年」:年輕的律師協助農民控告政府侵權,中產階級為自己的私有財產上法庭,作父母的爭取教育權,愛狗的上街呼籲尊重「寵物權」等等。

我認識到的是,中國並非一塊鐵板,它的價值觀也在分裂中,而且在我們比較看不到的內部,價值正在進行彼此的拉鋸。 全球社區的責任可能就在於,深刻認識這個價值觀在變動中的新中國,然後清楚知道我們要做些什麼,不做些什麼,才能使中國內部理性、開放、和平的那一半力量 在價值的拉鋸中得到上風。

台灣有人權問題?

諸位可能覺得奇怪,台灣有人權問題嗎?

這樣說,假定我們有這麼一個小社區,因為什麼理由,我們不准許這個社區裡的人出席任何 會議,參與任何決策,我們不准許他們出現在任何全體社區的慶典、哀悼、紀念的重要場合上,而且,我們禁止這個社區的領袖離開他的社區進入我們的範圍內。甚 至於,如果大社區失火了,我們不通知他們。甚至於,我們不准許他們以自己的名字稱呼自己。

請問,這叫不叫人權侵犯呢?

就經濟力來說,台灣是全球第十五大經濟實體。就人口來說,台灣是全球兩百多個國家中第四十八大。但台灣被摒除在幾乎所有 國際組織之外。它必須用金錢來「買」外交。它的領袖出行時,受盡羞辱。陳水扁 總統在二○○六年「迷航」 國際,固然是他個人的行事方式極為可議,但是他所招來的屈辱,不是他個人的屈辱,是整體台灣人的屈辱。

國際社區對於台灣在政治上的孤立處境,是有所瞭解的,但是我認為,國際社區對於這種孤立的深度和廣度,以及它對台灣人民傷害的程度,沒有絲毫認識。並非只 在政治領域台灣被「隔離」,「隔離」其實滲透所有層面:藝術、學術、公共衛生、 教育,所有領域。就以藝術來說,譬如在威尼斯展中,台灣無法在公共的國家館園區中展出,必須在區外另找場館,而已有的展館,還要年年擔憂是否保存得住。

最突出而尖銳的例子,當然是「非典」事件。疾病爆發時,台灣衛生官員緊急知會世界衛生組織,要求其提供資料和協助,得到的答案是,你不是會員,請去找 北京。但是在疾病爆發初期, 北京官方根本還沒準備好如何處理自己的問題。

台灣的兩千三百萬人先是經過三十七年之久的戒嚴,戒嚴就是一種鎖國,然後在戒嚴的後期,又開始了長達三十五年的國際封鎖,一直到今天。三十七年戒嚴和三十五年封鎖,不可能沒有「症狀」出現。二○○六年一份台灣雜誌的調查結果是驚人的:

八十%的台灣人不知道聯合國總部在哪裡

八十%的人不知道諾貝爾文學獎在哪一個城市頒發

八十%的人說不出世界最大的雨林在哪裡

六十%的人說不出德國用什麼貨幣

六十%的人說不出雅典在哪一個洲

你不能以為這個調查是在偏遠鄉村裡做的,不,它的主要調查對象是在台北,而台北的人口,是華人世界裡平均教育水準最高的城市。

聯合國成員怎麼解釋?

所謂國際,其實已經變成一個共同的全球社區,而台灣人完全被剝奪了參與全球社區的社會權和文化權。諸位是否知道,剝奪社會權和文化權,是違反聯合國的人權憲章的。請讀一下聯合國人權憲章第二條和第二十二條的條文:

—本章所涵蓋之權利, 不可因個人所屬的政治、司法或國家的國際地位而有受影響,不論他所屬的是獨立的,託管的,不自主的,或任何其他形式的主權管轄。

—透過國家的努力或者國際的合作,每一個個人都有經濟權、社會權和文化權,這些權利對於他的尊嚴和個人發展是不可或缺的。

西歐國家都是聯合國的成員,請問你要怎麼對台灣的孩子們解釋這兩個條款的 精神呢?

為了世界和平

三十七年的自動封鎖,三十五年的被迫封鎖,不論自動或被迫,人民何辜?今天國際對台灣的孤立和「遺棄」,使台灣人覺得,他們因為爭取到了民主而反受「懲 罰」。全球社區一旁冷眼觀看的,是一代又一代的台灣 孩子,明明在全球化的大村子裡頭成長,他們稟質優秀而且加倍努力,但是他們被剝奪了全球公民籍,也被剝奪公民的基本尊嚴。

這種剝奪的傷害後果是雙重的:

一,台灣的民主無法做實質的提升。請諸位告訴我,一個完全無法參與國際事務,無法從國際事務中得到演練,更無法對國際盡責任、負義務的社會,有可能成為高品質的民主嗎?

二,台灣的孤立持續,人民的挫折加深,對於孤立的「始作俑者」─中國─的敵意更強,與中國對抗或分離的意願也就更甚,台海衝突的可能性,更高。

國際社區要關心台灣處境,不是只為了台灣人,而是為了全球村本身的安全。邏輯其實這樣簡單:在中國尋求現代化的路途上,台灣經驗──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都是中國一個最重要的參考系。如果說,一個開放、理性、有公民參與的中國對於世界的和平穩定是必要的,那麼全球社區就不能不重視台灣的重要。也就是說,台 灣的民主愈得到全球社區的支持和呵護,台海的穩定,世界的和平,就愈得到保障。

國際對於台灣的封鎖,對於台灣孩子全球公民人權的剝奪,你不能視而不見,它必須停止,不僅只為了台灣,更為了國際的和平。

(本文係龍應台應英國劍橋大學之邀,擔任今年度「川流講座」學者,於五月十七日所作公開演講的講稿內容摘要)

台灣未來,一塊三毛? 四大問就教於總統候選人

龍應台 2008-01-02
轉載自中國時報

 終於,是二○○八了;一開門,守在我們門口撲面而來的,是什麼?

 真的是一塊三

 四處是政治「械鬥」的煙硝,煙硝中,二○○八年的政府總預算,在十二月底,「咻」一下就通過了,除了象徵性地刪了○.八%之外,議事廳內沒有攻防,議事 廳外沒有討論,二○○八年的施政方向和執行項目,一個蘿蔔一個坑,已經定下。新總統,只不過去執行他的前任所指定的 工作而已。

 期待二○○八新台灣嗎? 我的選民同胞啊,請沈靜下來,深深看一下:

 ○五到○八年之間的明顯趨勢是:社會福利、經濟發展、 教育、科學、文化的預算或持平或萎縮,而外交和國防的預算在增加中。最突出的是國防預算:在二○○八年,我們交給政府的每一百塊錢裡面有二十塊是拿去買武 器、擴軍備的,只有不到十二塊用來發展 經濟,十一塊半放在教育,五塊多錢發展科學,一塊三毛錢分給文化發展。真的,就是一塊三。

 二○○八,台灣的軍備 投資是教育投資的兩倍,是科學投資的四倍,是文化投資的二十倍。這樣的藍圖,是你我對台灣 未來的想像嗎?這樣的發展,符合候選人的治國願景嗎?

 因為兩岸敵對而直接衍生的預算,最明顯的,除了國防的四三一一億元之外,還有三一八億的外交預算,其中列為「機密」的就接近五十八億,加上「 國際合作」就是一百七十七億。二十四個邦交國之中,有十一個 國家人口不到三十萬,「機密預算」和「 國際合作」的錢,用到哪裡去了呢?又有多少錢進入了外國濫權者的貼身口袋?我想問,究竟是誰在說,金錢外交非做不可?

 四七.六的意義

 用軍備和金錢外交去和中國做國際上的競爭,是不是如同矮子比高、才女競美?在華人世界中,台灣最大宗的優勢,是人民的素質。二○○七|○八世界經濟論壇 的 國家競爭力排名中,台灣在一百三十一個國家中名列十四,這個高名次是怎麼來的呢?察看細節,台灣在機構部門、基礎建設、效率和 市場、勞力各方面成績都輸,但是在教育的指標上,卻是亞洲第一名。是教育,撐起了台灣的 全球競爭力。

 同時,當我們把把華文地區幾個首善之都的教育指標攤開來比較時,看見的是這樣的數字:(見下表)

 容或統計數字可以有計算方法的出入以及解讀的差異,但是無論如何,四七.六%是一個驚人的指數,無可置疑地代表了台灣過去六十年來對教育的投入和重視,累積與厚植,培育了人民的高素質,成為台灣競爭力的關鍵元素。

 這些高教育水平的人民, 轉而創造了華人世界最蓬勃的公民社會。台灣是華文世界中第三部門最發達的地方,三萬多個民間社團,六千多個 基金會,能量之大,是華人其他地區難以望其項背的。

 因為公民社會成形,這些高教育水平的人民,也開啟了華人世界的新文化風景。雲門舞集把楚辭的美學帶到紐約;優劇場把禪宗的境界傳到馬德里;朱銘把「太 極」的力感和美感帶到巴黎。鄧麗君的歌、席慕容的詩,蔡琴的唱,在八十、九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紀初春風似地吹進 大陸。侯孝賢的電影是無數華人青年的藝術啟蒙。白先勇力挽狂瀾,造成了崑曲的復甦。

 是因為有這樣的環境,才會出現像鄧有立這樣的人,把媽祖做成動畫光碟,送到 美國的大賣場去銷售。是因為有這樣的環境,才會出現誠品書店,心靈燈塔般地召喚成千上萬華文世界的讀書人流連台北。是因為有這樣的環境,才會出現聖嚴、證 嚴這樣的人物,把 傳統佛家的信仰轉化為現代的、 全球的、既草根又企業的行動。

 教育水準、人民素質、公民社會、藝文創新,綜合起來,就是文化。是的,文化才是台灣的關鍵實力。

文化立國,說到沒做到啦

 據說,陳水扁在兩度競選時都曾經許諾:第一,提升文建會為文化部,而且使之成為政府首席部。第二,文化部的年度預算要從○.三八%提高到百分之二。這個競選承諾,算是徹底落空了。文化部的組織草案,還在某個抽屜裡。文建會的預算比例,則不進反退:(見下表)

 「文化立國」,韓國的金大中在一九九六年競選總統時就拿來作主軸訴求,他說:「二十一世紀,文化就是國力,文化不僅有提高 生活質量的作用,而且正成為創造巨大附加價值的產業。」所舉的例子就是,「侏儸紀公園」一部影片賣八億五千萬美元,韓國必須出口一百五十萬輛汽車才能達 到,意思是,賣文化比賣汽車「好賺」。金大中承諾韓國文化部預算要從總預算的○.六二%提升到百分之一。這個承諾,不但實現,而且超過。

 二○○八的兩位候選人,至今不談「文化立國」,也許「說到沒做到」的前任之鑑使他們乾脆不說;也許他們把最好的留到最後要給我們一個驚喜。但是我願意充 分地以小人來度君子,害怕,如果不公開挑戰,文化的議題會不會就在政治煙硝中消失,而四年後,軍備的預算仍然是文化的二十倍,文化還是一塊三!因此選民在 此恭敬地以「文化四大問」就教於將來的領袖。

 第一問,請問候選人,您是否同意,在您的任內應該把文化提升為國家的發展戰略?

 如果韓國將文化提升到國家戰略的地位,那麼台灣有一百倍的理由要把文化放在施政的核心。除了文化力本來就是台灣的「國力」之外,更因為,台灣被武力威 脅、被政治孤立,文化是「乘著歌聲的翅膀」,唯一可以化解威脅、穿透孤立的「軟力量」。而一旦文化定位為國家戰略,所有的政策──從國防外交到弱勢族群政 策,勢必都要跟著動。僅略舉其大者,請問候選人,您是否願意:

 一、儘速成立文化觀光部,通過「文化創意產業發展法」。民進黨 政府為此兩大工程努力多年,不能再拖延。

 二、將彩券盈餘的百分之十用在文化目的。英國彩券盈餘的廿八%用來支持文化,愛爾蘭的彩券盈餘很多花在古蹟保存和藝文創作上。台灣用樂透盈餘去作社會福利,而社福預算本已佔總預算的百分之十八左右,相較於文化僅佔總預算的一.三,顯然失調。

 三、全面擴大吸引人才。和鄰近國家比起來,台灣的吸引人才作法最保守,「關門心態」最重。重新檢視現存 移民政策以及 留學生和僑生政策,開最大的國門,創最大的誘因,納引最多的人才,尤其對 大陸優異人士以及東南亞華人,要施行「金卡制度」,重點吸收。

 四、成立「文化產業研發中心」及台灣電影中心,借鏡韓國「文化產業振興院」和英國電影中心,全力推動文化產業的研發及國際行銷,並特別重視數位產業的研發。

 五、成立台語公共電視台,培植一流的閩南語創作。不要把閩南語糟蹋到LP的層次,它是最優美的古漢語之一。超越族群政治層面,把閩南語看作台灣的重大文 化優勢,可以做全球行銷。世界閩南語人口超過五千萬,如果誠心經營,台灣有條件成為全球最優質的閩南語文化輸出地。

 六、將原住民文化復甦提升至施政優先。不必解釋,台灣每一個漢人見到原住民就該鞠躬道歉。部落的產業凋蔽、教育落後、文化斷層種種嚴重問題,不是缺少政 策,而是開出的政策未能執行。只有將原住民政策提升到國家施政第一優先順位,才可能扭轉原住民文化的敗落命運。

 第二問,請問候選人,您是否同意以文化來領銜外交?

 在很多資源遠比台灣豐厚的國家裡,文化是外交的主體。德國的歌德學院,瑞典的瑞典之家等等,分佈全世界,主推文化外交。 美國在九一一之後,開始推動「領事館藝術計畫」,以文化作為外交的最前線。 中國 大陸對「文化外交」一有了領悟,動作迅速靈活,零四年成立第一個孔子學院,今天已有二百一十所孔子學院,分佈在六十四個國家,還有六十一個國家排隊候補。

 請問,您是否願意:

 一、終止金錢外交。不再以「機密」外交預算去進行收買賄賂,「國際援助」的預算用在真實的國際人道救援上,而非以「救援」為名,政治交易為實。「國際合作」的預算用在真實的國際合作上,而非酬庸外國政要或為國內人物擺闊。

 二、推動文化外交:重新定位駐外使館的任務,以文化交流作為駐外使館的核心業務。開創平台,讓台灣的藝術家、學者、作家大量與國際互動。

 三、設置「文化外交基金」,結合民間捐款,推動國際文化交流。以基金設置獎學金,鼓勵國際學生來台灣學習語言,支持漢學家來台灣研究,吸引導演來台灣拍片、作者來台灣寫作等等。

 四、廣設海外「台灣書院」。以中國大陸尚難以提供的品質和深度去吸引外人親近華文文化,從而認識台灣。舉一例說,台灣是整個華文世界的佛學重鎮,「台灣書院」與歐洲的社區大學合作開立佛學或禪宗的哲學入門課,就很可能開創文化 市場。

 第三問,請問候選人,您是否願意以文化來建立兩岸互信?

 兩岸可以是分立的,但是誰說分立的個體之間不能是友善的?敵意對峙,為我們贏得的是每年增加的國防預算和不斷流失的人才與資金。別人用飛彈對著我們,難 道只能以更多的飛彈去反制?您是否同意這個思路,就是說,飛彈愈多,我們反而愈是需要發揮自己的「軟實力」去教導他文明的力量與和平的意義?

 以文化的眼睛來思考兩岸,請問,您是否願意:

 一、承認大陸學歷,同時開放並鼓勵大陸學生來台就讀。目前不承認大陸學歷的作法,既不能解決台灣本身的高教問題,阻斷了人才的回流,更放棄了我們可能非常需要的大陸人才,最後傷害的是台灣自己。

 二、以文化大膽西進,爭取摃桿地位,放開手,拆除障礙,全力推動兩岸文化交流。除了民間本來就在進行的種種藝術學術交流之外,大刀闊斧提升交流的深度與廣度,譬如:

 ──發起「兩岸合作編寫教科書」計畫。二戰後德國主動與前敵國如法國、俄羅斯、波蘭等,合寫歷史教科書。對峙的觀點、敵對的語言、誤會的死角,都由於歷 時經年的一次又一次的辯論和協商而建立起互信互重的 關係,奠定和平的基礎。中、日、韓三國,借鏡歐洲經驗,也在數年前開啟了教科書合作過程。兩岸之間雖然彼此猜疑,困難重重,但是開創新的歷史局面,本來就 是人民對於領導人的期待,不是嗎?

 ──發起「華文大辭典」編撰。可以由民間主導,組成跨區跨國委員會,涵蓋所有華文地區,進行大辭典的編撰。兩岸分治六十年,語言及文化意涵頗有差異,加 上星馬港澳印尼各地亦自有特質,「大辭典」的共同編撰,除了辭典本身的學術和實用價值之外,更大的意義在於,透過文化的平台,兩岸的政府和民間可以超越政 治紛爭,深度溝通。

 ──鼓勵並協助民間企業成立華文世界的「諾貝爾」文學獎或文化獎。如同瑞典的自我定位,它是軍事和政治的蕞爾小鎮,卻可以成為道德、文化和學術的重鎮。 和平獎予勇敢的人以力量,文學獎予智慧的人以榮耀,科學獎予認真的人以鼓舞。小鎮因為輸出他的「價值」而成為重鎮。這也是「蕞爾」台灣在華文世界裡應該全 力爭取的摃桿地位。

 ──全面開放,積極交流。促成兩岸媒體相互駐點採訪的正常化,支持各級學校與大陸學校交換交流。鼓勵民間基金會深入大陸,在大陸設點 工作,或扶貧濟弱,或講學啟蒙、或培育人才、激發創意。盡量擴大接觸面。

 重要的是,台灣對於大陸,要爭取做「價值的輸出國」:人權的、文明的、理性的、法治的、公民社會的價值。我們的「價值」輸出的愈多,我們被迫花在軍火上的「價錢」就愈少。

 或許有一天,我們繳納出去的每一百塊錢,二十塊可以花在牡丹亭上,而不是在潛水艇上。

 第四問,請問候選人,您是否同意以文化來厚植觀光產業?

 和新加坡、香港的盛況比較起來,台灣的觀光成績讓人心痛:

 看得仔細一點,更令人心寒。台中地區的飯店住房率從零五年的八三.五六%掉到零七年的六三.九八%,降幅驚人。桃竹苗地區和台南地區的衰退也超過一成,真的是民生困苦啊。為什麼,有山有水有文化爆發力的台灣,被經營得像一座遭人遺棄的海角荒島?

 請問候選人,您是否願意:

 一、立即進行三通的具體實踐,立即擴大開放大陸人來台觀光。在香港的二五○○萬人次訪客當中,一三六○萬是大陸人。把門對大陸適當地打開,是台灣自救之道。

 二、全面審視台灣的觀光產業結構及生態,以「青翠島嶼」、「文化台灣」為經營定位,對內做點線面的軟體配套連結,對外細緻區分觀光客群,精磨 服務品質。針對大陸客來訪,立即進行全面的配套措施準備。

 最後,可不可以求求您答應:徹底翻新桃園機場第一航廈。航廈整個空間簡直就是一個顢頇落後、寒酸粗糙的大展示,外人失笑,國人難堪。民航局計畫以十四億的預算,三年半的時間,做局部「拉皮」,「拉皮」效果之哆嗦寒傖,天啊,可想而知。

 我建議,將零九年「機密外交」預算的近六十億全數刪除後編入第一航廈的修繕經費──哈,告訴我,為什麼不可以?

文化政策,為什麼?

龍應台 2008-05-12

文化就是唱歌跳舞?

  如果文化是公民社會的基礎,那麼文化政策在政府的運作中又佔了一個什麼樣的地位呢?

  你問一個總統候選人他的經濟政策是什麼,他一定倒背如流。如果追問他的外交政策、國防政策、交通政策、治安政策甚至衛生政策、醫療政策、兒童福利政策,他也可能從容應答,因為他的幕僚讓他事前做過功課。可是如果請他談他的文化政策呢?

  他多半會支支吾吾答非所問,很可能不知所云。

   文化在政治中被邊緣化,讓我想到在台北市府為文化爭取預算的經驗。每年五月間,市府內部要開始編列下一年度的預算,所有的局處首長坐立不安:經濟不景 氣,市府歲收減少,預算要裁減。那麼,該裁減誰的呢?凹凸不平的人行道是否可以不修?老人年金是否可以少發?警察的防彈衣裝備是否可以不買?消防車是否壞 了不補?醫院是否可以減少護士?勞工失業救濟是否停發?防洪堤防是否破了不修?

  財政局長、主計處長像判官一樣盡量保持面無表情,怕傷了同仁感情;各局處首長則個個面色凝重,如臨大敵,用盡力氣去爭取、保護自己那一塊的預算。有一年,當社會福利預算被縮減時,社會局長當場痛哭出聲。

  我所面對的,是一個很多人心裡想著但隱忍不發的一個想法: 「龍局長,經濟不景氣,唱歌跳舞少一點,應該沒關係吧?」

  在絕大多數的城市裡,經濟緊縮時,第一個被刀砍的預算就是文化──因為,在一般人的認知裡,文化不過是餘興消遣,不過是有錢有閒之餘的奢侈品。候選人不把它放在眼裡,媒體不去追究,選民也輕鬆以對。

  坐在緊張凝重的府內預算會議裡,我看著手上的預算草書:台北市的文化局預算是工務局的十六分之一,教育局的四十八分之一,市府總預算的百分之零點八 。

  你要怎麼說,才能說服人們,文化不是可有可無的餘興和奢侈品。要怎麼說,才能說服人們,嘿,文化是民生必須,是國家大計。要怎麼說,才能說服你的同僚:我們的生活內容,尤其是我們的生活品質,其實完全被文化政策所左右?

  政策決定生活品質

  我們一面吃早餐,一面讀報紙。報紙的數量、新聞的品質、言論的公正與否,監督的力量強弱,訊息傳播夜的發達與否,與文化政策有關。在很多國家裡,傳媒是文化部業務的重要一環。

  開車上班的路上,我們扭開收音機,聽一支正流行的歌曲。流行音樂,是文化產業。音樂多是抄襲或是原創,品質精緻或是粗劣,智慧財產權是否被尊重,創作者是否有經濟保障和社會地位,音樂產品是出超還是入超,都和文化政策有關。

走過一棟破敗不堪、雜草叢生的歷史建築;這棟歷史建築會被推倒剷平,變成地產商的貨品,有錢人的私家洋房,或是重新修復,風華再放,成為社會大眾的共同記憶公共財,是文化政策在決定。

   一個歷史古城,應該讓每一條深巷橫渠都被溫柔地保留下來,每一棟老房子老廟都被細心地修復,還是應該被當作不合時宜的腐朽,進步的障礙,連根刨起?我們 生活的城市,需不需要溫柔和細心?而「腐朽」和「進步」又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們追求的願景是什麼?這願景的藍圖由誰來畫?誰有資格來畫?一張新地圖,過了 一個月就不能再使用,因為一半的街道改了方向、另外一半不見了──這是不是一個城市的幸福所繫?

  這,是文化政策的內涵。

   百年老樹擋在一條都市計畫道路中間,是將老樹連根拔起拋棄,還是讓道路為老樹轉彎?街頭藝人是增加了城市的魅力還是帶來公共秩序的混亂?在城市最嚴肅、 最神聖、最大的廣場上,可不可以讓小丑撒野、幼兒奔跑。可不可以讓行為藝術家以裸體諷刺,讓社會運動家以行動抗議?要回答這些挑戰的,是文化政策。

   在辦公室裡,打開電腦,我們所使用的軟件,不管是處理業務的或是增長知識或是娛樂遊戲的,全都是文化產業。一個社會是專注於知識產品的剽竊、模仿、盜 賣,還是有能力做長期的研發、大膽的創造,取決於它文化政策的優劣。它的知識產品能佔國際市場的百分之幾,是它的文化產業結構在決定。

   我們怎麼穿衣服,反映的是設計產業。在美容院洗頭髮時讀一本花花綠綠的雜誌,是外國的還是本國的,洩漏了出版產業的狀況。週末的晚上,一家老小去看一場 電影;電影院是否已經全部被好萊塢影片佔滿而本國片被消滅?而即使有本國片,它的藝術成就如何、創作人才有無、導演及演員發展空間如何,市場是在拓展或萎 縮中,都受文化政策的影響。

  我們到圖書館去借一本免費的小說,但是作家的權益是否受到照顧?他的書會不會有盜版?圖書館裡頭的書,每借出一次,給不給他版稅?優秀的作家能不能存活?買書閱讀的風氣盛不盛?這,與文化政策有關。

   青少年到網咖裡消磨大量時間,成人們搖頭。但是一個社會究竟給了這些青少年什麼選擇?有沒有多元而活潑的青少年文學讓他們馳騁想像?有沒有完整的藝術教 育讓他們陶冶品格?有沒有全民體育的制度和運動環境讓他們在健康自然的環境裡發洩精力?有沒有全面的獎勵措施誘引青年進入劇院、音樂廳、美術館,刺激他們 自己創作?也就是說,有沒有全套的硬體軟體措施,培養下一代用美感,品味,和見解,來形成一種新的生活態度?這,也是文化政策。

所以文化是基礎國民教育,它奠定國民的品味教養。文化是生活,它決定我們眼睛所見、耳朵所聽、手所觸摸、心所思慮的整體環境的美醜。文化是經濟,它的產業 所值──媒體、設計、建築、音樂、電影、電子、廣告、文學、體育、觀光旅遊……,早就是先進國家的經濟項目大宗。文化是外交、當政治協商觸礁、軍事行動不 可的時候,文化是消弭敵意唯一的方法。尤其對於弱勢國家,文化可以是以柔克剛的軍隊、溫柔滲透的武器。文化更是一個國家的心靈和大腦,它的思想有多麼深 厚、它的想像力有多麼活潑、創意有多麼燦爛奔放、它自我挑戰、自我超越的企圖心有多麼旺盛,徹底決定一個國家的真實國力和它的未來。

   對的,我確實在說,如果你以為文化不過是唱歌跳舞、建幾個音樂廳硬體,如果你以為文化只發生在音樂廳和博物館裡,如果你以為文化只是藝術家文學家少數菁 英的事情,對不起,你錯得可真離譜。文化,在大街小巷裡,在市場廣場上,在孩子們的教室裡,在報社的編輯台上,在警察的秘密檔案夾裡,在城市的任何公共空 間裡,在我們整個呼吸、工作、睡覺、遊玩、思考的生活環境中,我們的生活內容和生活品質被文化政策所決定。對於這麼重要的一件國家大計,政治人物卻視若無 睹,毋寧是件怪異的事。

  所以問題在哪裡呢?還是在於人民自己吧。當整個社會都將文化輕忽地理解為茶餘飯後的唱歌跳舞,矮化為少數菁英的個別需求時,政治人物也就理所當然地蔑視文化,而當他宣稱重視文化的時候,就是他把文化當做意識型態的灌輸手段,用文化政策進行形象工程的時候。

  文化,當人民自己鬆懈的時候,它就變成強人的合唱指揮棒,政客的仕途墊腳石。

  文化需要「政策」?

  儘管如此,很多文化人聽到「文化政策」這個詞的時候,會像貓一樣弓起背、豎起毛,眼睛發出懷疑的、警戒的藍光:文化,最需要的不就是自由,絕對的自由嗎?「政策」,不正是「自由」的頭號殺手嗎?

  因此,我們必須先界定一下,在現代的國家或城市裡,究竟文化政策是什麼。

   政府,好比一個巨大的機器,數不清、看不明白的齒輪在各個角落裡轟轟運轉,各司其職,交通的管交通,工程的管工程,教育的管教育。可是文化滲透在生活的 所有層面,有如白糖融之於水,同時文化決定一個社會的整體發展方向,有如鐵軌之於火車,文化要啟動勢必要動到機器中所有的齒輪。

   所以文化政策不過是一套政府機制,以文化發展為目標,將各個「齒輪」所司的大小政策進行整合。透過這一套機制,一個城市或國家的文化願景清楚浮現,而實現 這個願景的長程規畫,推動策略,執行方法,得以有系統地分析整理出來。重點在於「整合」,因為,這些規劃、策略和執行方法可能一向都在,但是零星散置在政 府機器的大大小小齒輪中,或隱藏遺忘,或毫無橫向聯繫地各行其是,甚至於,可能彼此扞格抵銷而沒人知道。

就工具的層面來說,政府組織結構本身的健全與否就決定了一個城市的發展。工具不對時,猶如橫木入灶,爐火是冷的。譬如說,旅遊觀光是文化產業裡非常重要的 一環,但是,以台北為例,這個城市的觀光是誰在推動?難以置信的,是交通局下屬的一個觀光科。交通局的專業人才對運輸系統和工程管理或許精通,但是對觀光 事業,以及觀光事業所必備的人文歷史的內涵、環境氣質的營造、國際行銷的技巧,可能完全外行。當觀光這一項文化事業被放在「交通」這個齒輪中運轉時,觀光 的人文面和國際性可能消失而簡化為交通運輸的技術操作。

  再譬如說,剛到香港時,我發現這個城市對於古蹟和歷史街區的保護意識很 弱。地產商業利益像一架巨大推土機,歷史老屋、老街區等著給高樓大廈墊腳。怎麼會這樣?檢查一下香港政府的組織架構,很容易就看出端倪:負責古蹟保存的部 門,是一個層級極低的機構,它矮縮在民政局下面的康樂文化署的再下面。這麼低的層級,當然不可能擋得住開發利益的推土機。古蹟保護這一個齒輪,只是香港政 府大機器裡最不重要的一個小零件,古蹟保護的成效如何用膝蓋也想得出來 。

  就工具的運用而言,齒輪與齒輪之間是絲絲相扣,緊密配合,中間的潤滑作用良好,還是一關死卡一關,彼此互廢武功?

  一隻老鼠,找誰管?

   政府這個機器的特色是官僚本位主義。什麼叫做官僚本位主義?對外,它的思考邏輯是以管理者的角度出發,以管理者的方便為目標。一個例子就足以說明:在很 多歐美的城市裡,我們到處都看見街頭藝人在大街、廣場、公園裡拉小提琴、唱歌、演木偶戲、畫畫,腳下放著一頂破帽子或罐頭,行人高興了就把錢往裡頭丟,城 市洋溢著活潑生動的文化藝術氣息。另外一些城市裡卻完全看不見這樣的景象,譬如台北,為什麼呢?

因為大街、廣場、公園,所有的公共空間都有「管理條例」,而所有的管理條例都禁止這樣的演出行為。為什麼禁止?因為對於管理者而言,「方便管理」是唯一的 邏輯,在這個單一邏輯下,街頭藝人對市場管理處而言,就是違法攤販;對交通警察而言,就是交通阻礙者;對公園處而言,就是破壞公園環境者;對稅捐處而言, 用罐頭收錢而不繳稅,就是逃稅者。

  官員害怕彈性,因為彈性會帶來額外工作。官員逃避創意,因為創意會帶來額外風險。去掉彈性和創 意,躲開額外的工作和風險,只要管裡方便,那麼還有什麼比「禁止」更簡單的管裡方法呢?至於「禁止」所產生的負面影響:對人民使用公共空間權利的剝奪,對 城市氣氛的壓抑,藝術家的損失等等,不是任何一個部門需要考慮的。這,就是官僚本位主義的ABC。

  官僚本位主義在政府機器的內 部,以另一種方式呈現:部門與部門之間,壁壘分明,互不相通。一隻濕答答的老鼠誰管?答案是,如果它跑到了大馬路上,是交通局的事;若是在人行道上,是養 工處的事;竄到學校裡去了,教育局管;鑽到垃圾堆裡了,環保局管;溜到市場去了,市場處的事。老鼠帶菌?衛生局的事……真要問,要解決老鼠問題,該找誰? 很難說。

  所以,你就明白了為什麼一個城市沒有街頭藝人。養工處管人行道,交通局管大馬路,公園處管公園,教育局管校園,市場處管 市場,這些公共空間的管裡者,彼此之間並不溝通。如果你要「解放」這一個城市的公共空間,讓藝人、畫家、詩人可以在天空下表演,放一個小罐頭收錢,讓過路 的人小小地駐足,為這麼卑微的一點願望,你知道你得做什麼嗎?

  你必須把幾十種「禁止」的管裡條例拿來,一條一條去「破解」,就是 說,促使這一二十個部門進行修法,把每一個管理條例中卡住表演以及收費行為的每一個環節拿掉,而每一個條例的更動,都非同小可:從諮詢協商、提出草案,到 草案通過,公布實施,中間有無休無止的辯論和協商過程。讓幾十個條例更動就得跟幾十個部門去磨。官僚本位主義是所有政府的通性,在不同國家裡只有程度的差 異而沒有本質的不同:每一個部門,只以自己的範圍為終極思考範圍,部門與部門之間協調、對話、合作,在政府的機器裡,近乎「不可能的任務 」。

  而如果政府的機器裡根本就沒有「文化」這個齒輪,或者有了以「文化」為名的齒輪,卻又只是個不轉動的裝飾零件,那麼對抗或化解這個官僚本位主義就連起點都沒有。要解放空間嗎?要讓藝術進入城市文化嗎?要修改管理條例嗎?由誰發起?由誰推動?

   僅僅是想要讓城市的空間容許藝術出現,就要費盡力氣,經年功夫,想像一下更為重大的目標吧:怎麼樣讓藝術滲透進入各級學校教育系統?怎麼樣讓美感在公共 工程的設計裡佔一個地位?怎麼樣讓貧民和弱勢族群也得到文化的權利?怎麼樣保護創作者的著作權、維護藝術工作者的工作權和退休保障?怎麼樣使文化變成外交 項目?怎麼樣修改稅制,使文化產業得以與一般商品有不同待遇?甚至於,怎麼樣使警察不踐踏文化,使司法尊重文化,使獄吏理解文化?

每一項,都牽涉到部門與部門之間的競和,每一項,都需要一個巨大的整合力量去進行不同目標的折衝。政府的龐大機器裡,如果沒有一個「文化」的齒輪,而且是一個獨立、強悍的非裝飾作用的「文化」齒輪,文化就注定不可能影響到生活裡各個層面。

  實驗室逃走的怪獸

  沒有文化思維的政府機器可能變成什麼形狀?

   交通思維壟斷,那個齒輪可能致力於整個城市的無限拓寬,拆掉所有狹窄的胡同和老街,拔掉所有擋路的參天大樹,把整個城市變成通衢大道,因為,從交通的邏 輯出發,他存在的目的就是單純的交通運輸暢通。其他價值,譬如城市的人文肌理,歷史的共同記憶,社區的文化認同,鄰里的小巷情趣等等,對不起,他不懂。二 十一世紀全世界最怵目驚心的例子,當屬北京。北京的古老胡同從公元兩千年起,以一年六百條的速度被拆除,成千上萬棟歷史建築被剷平,所有的馬路都在拓寬 中,沒有任何人能阻擋推土機的急速進度,甚至沒有討論的餘地。交通至上思維,像「酷斯拉」怪物一樣橫掃北京。

  發展思維壟斷,在很 多政府機器裡,已經不是一個齒輪,而成了引擎,整個城市成為發電廠,轟轟作響,只不知奔向哪裡。一九四九年,毛澤東站在天安門上眺望北京城,看著老城一片 青瓦綿綿、深巷鬱鬱,說,這個城,應該變成工業城!變魔術一樣,一萬四千根煙囪就插進了寧靜美麗的古都。為了2008年的奧運,以發展為核心思維、單向邏 輯的奧運,發展調動了政府機器中所有的輪子,為一個單一目標全速運轉,整個政府機器成為一種單一功能的推土機。文化所賴以生存的價值:歷史情感、共同記 憶、公民參與、城市美學,以及文化所賴以綿延的手段:人文的細緻、哲學的深思、文明世界人與人之間不能或缺的婉轉和體貼,全都像隆隆割草機斬斷捲起的草 根,塵飛煙滅。

  當發展凌駕於所有其他價值時,那種力量就像一隻從實驗室中逃走的怪獸,畸形地不斷壯大。可是,很多人會非常不安,因為他們知道,有一天,怪獸可能倒過來吞噬自己的身體,自然的韻律可能反撲,以一種超過怪獸的力道。

  所以文化政策是什麼?它就是一套整合的機制,以文化為核心思維,以這個思維去檢驗政府這個機器,檢驗它本身的結構是否符合文化的發展所需,檢驗其他的齒輪是否配合文化的發展,檢驗機器運轉的方向是不是一個文化所能認可的方向。

  這樣定義下的文化政策,就有兩種必要的作為。一是減,一是加。

   減,是設法去除「弊」,關掉有礙文化發展的齒輪。譬如把所有「禁止」街頭藝人在公共空間表演的規定取消。譬如與交通部門格鬥,讓一株老樹存活下來,少拓 寬一條不必要拓寬的路。譬如與工程單位對抗,讓某一棟作家故居保留下來,少蓋一棟酒店大樓。譬如與公園處協商,讓公園多留一點自然的草地,少建一點水泥硬 鋪面。譬如與教育局溝通,減少學生上課時數,讓孩子們到音樂廳、博物館、老城區裡接受一點美學的薰陶、培養一點歷史的情愫。

文化可以立國

  加,是設法去興利。英國政府規定彩券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八必須用在文化上,許多博物館就得以生存,年輕創業的藝術家也得 到補助。瑞典立法嚴格保障智慧財產權,作曲家因而能夠專心創作;規定圖書館中每一本書的借出,書的作者都要得到一定百分比的報酬,作家因而能夠尊嚴地生 活。德國政府高度補貼劇院的開支,使得低收入的國民也買得起票、看得起戲,國民的藝術教養因此得以提昇。紐約政府透過補貼,讓十八歲以下的人可以低價看演 出,因而培養了年輕人的藝術修養。倫敦採取博物館參觀免門票措施,欣賞者的數字因而激增。

  在台北市推出了「樹木保護自治條例」之 後,房地產的開發商就不再能輕易地砍除百年老樹。把民間成立基金會的門檻降低之後,推動文化的民間基金會就如雨後春筍一樣倍增。制訂了公共藝術的法規之後 ──譬如說,所有公共工程款的百分之一必須用在公共藝術上,公共建築就有了藝術的品味,公共空間不再隨意地被難看的東西填滿。設置了新人創作獎金,藝術和 文學的創作者就得到了鼓勵。改變稅法容許企業對文化的捐贈抵稅,企業對文化的捐贈馬上增加,美術館、博物館就多了起來。

  近年來, 以文化政策為手段促進國力最戲劇化的例子,當然是南韓。受到一九九七年的經濟衝擊,南韓從一九九八年起提出「文化立國」的施政戰略,把文化產業列為發展國 家經濟的龍頭產業。九七年制訂了「創新企業培育特別法」,針對數位內容產業予以激勵。接下來出爐了「文化產業發展五年計畫」、「文化產業前景二十一」、 「文化產業發展推進計畫」、「文化產業促進法」等等;又成立了文化產業振興院、文化產業局、文化產業基金……在短短幾年內,南韓已經成為世界第五大文化產 業大國。

  所以,文化需不需要政策?

  要回答這個問題,好多鏡頭閃過腦海。

  我記得,坐 在議會閉門的預算審查會議裡,反對黨提出要刪除我所列出的「台北國際詩歌節」的預算。我先解釋台北市為什麼需要這樣一個詩歌節來深耕文學、面對全球,看見 反對黨的代表面無表情,不為所動。唇舌都焦了。最後,我說,「你們要刪這筆預算,得準備踩著我的屍體過去。」議員立即暴跳如雷。

  我記得,為了通過「樹木保護自治條例」來保護台北城內的樹木,我如何訓練公務員去低聲下氣地和府內每一個工程單位協調,如何派出我的「美女部隊」──文化局的女性官員,去議會進行地毯式的遊說。

  我記得,為了保住一片即將被拆除的老舊社區,用歷史記憶和人文價值的觀點試圖去和工程單位的首長溝通。我記得,在一切努力都被推翻的時候,我如何與長官翻臉。

我記得,在市長親自主持的閉門會議上,我曾經如何與警察局長觀點對立,認為警察荷槍實彈逮捕在酒吧裡跳舞的青少年並且容許電視攝影機隨行隨拍,是違反人權 的野蠻政府作為。我記得,在私下和公開的場合,我和勞工局長是如何大聲反對市長的消除娼妓政策。「我不會留在一個道德保守的、只為中產階級價值服務的政府 裡頭做官。」我對我的市長說。

  政府只是泥土

  怎麼可能不需要文化政策呢?如果沒有,政府那個不能被我們信任 的大機器裡,就缺了為文化把關、為文化發聲、堅持文化價值的齒輪。當文化願景和政策被白紙黑字寫進了政府的施政綱領的時候,當文化政策的執行會在選舉中被 選民和媒體拿出來用放大鏡檢驗的時候,當文化部在政府組織裡有一定地位的時候,文化所需要的「地盤」──包括它的預算,它的獨立的性格,它的不容侵犯的自 由,才開始有了保障。

  在獨裁體制裡,任何政策可能都是假的,只有獨裁者的個人意志是真的。但是,我們在談的是文明社會,或者說, 我們在談的是任何一個追求文明的社會。在追求文明的社會裡,文化政策應該是文明的捍衛者,文明指標的建立者。當國家領袖指著古城下令它變成工業中心的時 候,他的文化部長應該大聲說,對不起,主席,根據本城「文化資產保存法」的規定,它不可以成為工業城。當交通部長主張城牆要拆的時候,文化部長可能全力抵 制。當安全部門以國家安全為由要禁某一本書或者警察單位以保護「善良風俗」為名要取締一場展覽或者一個市長要把歷史街區交給地產商開發的時候,文化部長可 以把厚厚的文化法規拿在手上,說,不可以。

  他可以隨時拍案而起,擲下帽子辭職。

  文化政策重要,是因為它不只要求政府在文化的領域裡必須做些什麼,它更規範了在文化的領域裡政府絕對不可以做什麼。如果沒有政策,沒有法制,那麼「自由」,文化所依賴的「自由」,是沒有保障的。

建一棟藝術中心和建一座污水處理廠或是一個百貨大樓畢竟是不一樣的。任何一件文化工程的背面都牽動著一個城市靈魂深處的東西──它的歷史情感、文化認同,以及人民對未來的共同夢想,願景。

   文化政策,就是一個機制把種種彼此矛盾扞格甚至彼此抵銷的力道爬梳清楚,對照願景和目標,畫出一條清晰可循的路來。在一個開放社會裡,它不是從上而下的 監督、管理,更不是權力的干預、操縱或控制,而是一套機制,有效地透過整合來創造文化發展的最佳條件與環境,也就是說,文化政策的目的在創造文化發展的基 礎建設(infrastructure)。它絕對不是,而且不可以是,一套「最高指導原則」,它只是一畦豐潤的有機土壤,讓人民的創意和想像力能夠在土壤 上著床,發芽,綻開自由的萬種新苗。

  政府永遠不能忘記自己是泥土,只是讓人踩的泥土,民間才是花朵。土是為了花而存在,本末不可倒置。

  誰的文化政策?

   文化政策是一套聰明的辦法去實踐一個社會的文化願景,但是,文化願景怎麼來?你說古蹟保存重要,我說開發至上。你說少數族群、低收入人民的文化權必須受 到重視,我說中產階級大多數人的利益第一。你說國際水準的歌劇應該大量引入,我說本土的式微傳統藝術才是我們最該花錢的地方。你說前衛藝術值得支持,我說 前衛藝術是騙人的,小學藝術教育才是重點。

  談願景,窮人還是富人的願景?既得利益者還是邊緣者的願景?統治者還是反抗者的願景?都會菁英還是農村草根的願景?這些願景可能南轅北轍,毫無交集。誰說了算數?總統?文化部長?學術菁英?還是公民投票?

  文化政策的體現,在於資源的分配。受到重視的項目,就會得到資源,迅速發展。那長期得不到資源的,可能就慢慢萎縮,凋零。問文化願景,其實就是在問,資源放在哪裡。一塊餅,怎麼分,有什麼原則可以依循?

   願景怎麼界定牽涉到三個層面。首先需要科學的調查研究。任何一個文化政策的制訂,首先要做一項「看不見的工程」,就是做基礎調查:文學、視覺藝術、影音 藝術、表演藝術等等不同的領域裡,有多少創作人口、多少欣賞人口;軟體與硬體,供與求的關係如何。在文化產業方面,出版、電影、流行音樂、廣告設計、畫 廊、電腦遊戲、觀光旅遊等等,產值的曲線為何,發展的趨勢為何。市民的文化消費行為是什麼:多少人一個月看幾場戲、買幾本書、聽幾次音樂會;什麼型態的音 樂會有多少人在欣賞?多少人渴望看「歌劇魅影」音樂劇,多少人期待看「梁山伯與祝英台」?多少文化設施照顧到兒童的需要,多少又服務了社區中的高齡人口?

  這些基礎調查做過之後,社會的文化體質才會像X光下的骨骼一樣清楚呈現:資源得到太多的是些什麼,長久受到漠視的是些什麼,最有潛力 發展的又是些什麼。歷史學家黃仁宇曾經用缺乏數字管理的能力來解釋中國在明朝以後落後於西方的原因。數字管理在文化的領域裡和任何其他領域裡一樣關鍵。沒 有科學的基礎調查,所謂願景的訂定猶如瞎子摸象,可能離社會的真實需要非常遙遠。我在大陸的很多城市看到巨大宏偉的博物館──那是人民的文化願景嗎?博物 館巨大而空曠,裡頭的文物少得可憐,裡頭的訪客更少得淒涼。博物館之巨大宏偉,與城市人口不成比例,與當地居民的教育水準和消費能力,更不成比例。誰,用 了人民的錢,去建了那樣偉大而荒唐的文化設施?在決定興建之前,他做過多少科學的調查、數據的整理?

第二個層面是,專家的意見必須滲透界定願景、資源分配的決策過程。城市的規劃,歷史建築的保存,文化產業的發展,藝術教育的落實,創作者的培育與獎勵,表 演團體的扶植,藝文補助機制的建立,公共藝術的執行等等,沒有一件不是高度複雜的專業學問。文化決策者必須讓學者專家的知識進入到行政體系內部來,做為決 策的基礎。

  斯得歌爾摩市的人口只有一百萬,卻有八個專業級的兒童劇場,代表該城對兒童美育極為重視。倫敦花很大筆的預算重點補助 二十五歲以下的創作者,紐約強力補助青少年買票看戲聽音樂,漢城則選擇補助電子遊戲的研究發展。為什麼?每一個城市都在設法維持自己人民的創意水準,因為 人民的創意水準就是國力的依據。而如何看準自己的優勢和弱點,如何發揮優勢,補強弱點,專家的知識研判不可或缺。在台北市文化局的三年半中,我大概親自主 持過上千次的諮詢會議,不提下屬各層級官員各自召開的顧問會議。因此當一項政策推出時,它其實幕後經過幾十次的專家諮商,有些重大法案,還經過上百次的聆 聽。因此每一項決策其實都已經融入了各個領域的專業知識和意見,推出時就已經是一個共識的產物。願景,就透過這不斷的磨合、不斷的溝通而產生。

   我也目睹某些城市組成無數的專家委員會,然而委員會真正的功能,只是政府的橡皮圖章,為官員背書。在這些城市裡,文化願景往往只是技術官僚閉門造車自以 為是的想像圖。民間的專家學者空自擁有知識,但知識對政府決策不發生一點影響。知識界和政府之間因為沒有深度的溝通、辯論和對話,社會也是割裂的,共識不 容易出現。而當官員的想像藍圖是錯誤的時候,他的「政績」就是人民的災難。

  第三個層面,或許最重要、最基本的一個層面:文化願景 的形成,必須來自人民的社會和政治參與。只有參與,可以凝聚社區意識,可以產生文化認同,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二十一世紀初此刻的香港。一百五十年來,香港 都是一個過渡的地方,人們來這裡打拼、掙錢,但是既不付出真情,也不投入承擔。歡樂和悲傷,婚禮和祖墳,繫在東方的原鄉。兒女的未來,託付給西方的異鄉。 香港,是路過,不是承擔的地方。

  一次示威遊行,赫然五十萬人上街。走在街上的人們雖然互不相識,也不需要交談,但是頓時間發現了 彼此對這個社會的期待和責任,也意外地發現了一直隱晦不明的集體焦慮和渴望。西九龍計畫引發社會的反彈和爭吵,表面上看起來鬧烘烘,事實上,爭吵史無前例 地團結了文化界,而在在不斷的爭吵和辯論中,香港的未來輪廓卻一點一滴地變得清晰,人們在爭吵的過程裡加深了對自己的認識,也更明確地看見了共同的「願 景」。

  這樣的共同願景,就是文化政策的基礎。

盲目建設,不如沒有建設

  如果有一套文化政策,但是它既沒有任何科學的調查研究作為基礎,又沒有廣泛而深入的專家知識滲透決策,更缺少人民的參與和社會共識,會怎麼樣?

  倒抽一口冷氣,我只能說,那就等候災難降臨吧。

   我們擔心政府對文化無知或者完全漠視,但是另一個極端──政府很可能對文化有一種錯誤的認知而集權集錢用力地去做所謂「文化建設」,後果同樣可怕。如果 沒有科學,沒有知識,沒有共識作為文化政策的三個基礎,文化建設很可能是一場打著文化旗幟而進行文化戕害的大破壞。地方政府的首長很可能大興土木,用納稅 人的辛苦錢建起華麗的音樂廳,而事實上地方根本沒有足夠的欣賞人口,他也沒有計畫去培養欣賞人口。工程風光剪綵,首長升官走人,音樂廳就開始長草,養蚊 子。

  一個一百萬人口的城市,可能出現一座適合一千萬人口的超型巨大美術館,開館之後,像皇陵一樣空盪安靜,既無能力購買藏品,也無能力管理經營。既不懂得如何吸引遊客,更沒概念怎麼提升市民的美學素養。雨水,漸漸滲進來,牆壁開始發霉。

  一個歷史古鎮,可能由旅遊局主導,大事開發,填土、造景、設纜車、建旅館、砌橋鋪路開餐廳,而文化的質感和歷史的內涵徹底犧牲,一直到古蹟古鎮完全「死亡」為止。殺雞取卵的方式,文化成為無知無識的官員的祭品。

  以推動觀光文化為藉口,興建一個又一個國際機場,而當地可能沒有任何文化資源吸引觀光客。機場建好了,就變成最好的放風箏的廣場。雜草很快地佔據了機坪。

   政府更可能以國家形象為口號,爭取國際知名建築師來設計各式各樣的地標建築,或者利誘國際美術館來本地開美術館連鎖店,看起來轟轟烈烈。但是,建築師競 相獻技,張牙舞爪盡情表達個人性格,他的建築如何尊重本地人的歷史情感?如何與在地城市的人文肌裡和諧共處?抱歉,那不是他的問題。高價的建築,華麗的美 術館,都是看得見的政績,但是你問那主事者:你究竟如何讓建築美學在本土生根,如何深化藝術教育,如何培養出將來的本國的藝術大師?計畫拿出來!

  不知道。沒人談。

   體育館、音樂廳、大劇院、美術館這些看得見的工程,近十年來成為亞洲城市彼此競爭的項目。上海的世博規劃、北京的奧運計畫、香港的西九龍正在進行、新加 坡完成了濱海藝術中心緊接著籌畫美術館、台灣在規劃流行音樂中心。有建築魅力的大型文化設施成為二十一世紀城市認為最能為自己的身份贏得地位的投資,而西 方的藝術掮客,譬如古根漢,就來到亞洲到處兜售自己的連鎖店招牌。

可是,建一棟藝術中心和建一座污水處理廠或是一個百貨大樓畢竟是不一樣的。任何一件文化工程的背面都牽動著一個城市靈魂深處的東西──它的歷史情感、文化 認同,以及人民對未來的共同夢想,願景。任何國際知名、高價高貴的硬體建築也都無法取代靜水流深的人才培育和國民美育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但是,當我們把資 源全付給了表面的誇張,我們還剩下什麼給那深層的,真實的,民族所真正需要的文化建設呢?

  文化建設當作升官成本,文化設施看作水泥施作,人的情感,就埋在那水泥之下了。沒錯,盲目建設,不如沒有建設。

  關鍵不是「產業化」,是「民主化」

   在韓國文化產品堂堂進入全球市場,一片紅火的時候,我發現解釋文化政策的必要性不再那麼困難──你看,他們是因為有了配套的文化產業政策,才會那麼成 功。很可能,其他政府會急起直追:各行各色的文化獎勵條例和產業扶植計畫會出籠。文化,被理解為「產業」,也馬上要被當作「產品」來被政府「刺激生產」, 做「國際行銷」。文化產業可能比大樓大廈的單純硬體要進步一點,但是,把文化簡化為「產業」和「產品」,理解為「商品」──它的前途又如何呢?

  很少人會注意到,韓國眼前的成功,並不只是因為他們制訂了多少條的文化產業條例,而有另一個更關鍵的東西。韓國旅遊發展局的局長在接受《亞洲週刊》訪問的時候,這樣解釋韓國現象:
   文化產業有它的特殊性,不能按照人們認定的政策方向去發展。。韓國依靠人的智慧、創意和努力,在文化內容上增加新的因素。上世紀六十年代韓國實現民主化 的同時,也實現了工業化之後的文化產業化。民主化排除了對創作題材的制約,讓文化人放手去寫作、拍攝,產業化也確保了文化資本和人力,這樣韓國的文化產業 才能闊步發展。

  這是一個有頭腦的文化官員。韓國文化產業成功的第一個因素,並不是文化政策的技術操作,關鍵詞不是「產業化」,而 是「民主化」。因為民主,因為政治的鬆綁,人民的創意得以抒發釋放,想像力不再有禁區和警戒圍籬,文化內容上不斷出現新意,因此才有文化產業可言。換句話 說,沒有民主化的前提,沒有人民的創意,任何偉大的產業計畫,任何精明的行銷操作,也救不了內容的空虛。

  中國著名演員張國立要求 限制韓劇在中國的播放,理由是,「中國在歷史上曾被入侵過,但文化上卻從未被奴役過,如果我們的電視台、我們的媒體,整天只知道播放韓劇,這跟漢奸有什麼 區別?」他的焦急可以理解,這種為自己文化受到威脅而發的焦急,法國人特別強;但是,問題的癥結,真的在韓劇嗎?豎起一道無形的圍牆,把韓劇關在牆外,中 國的戲劇就起來了嗎?
  這,正是文化政策必須辯論的問題。

文化,是什麼?

龍應台 2008-05-05
本文摘自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冬夜清晨三時,台北

 曾經有一個特別難忘的場合,做為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長的我被要求當場「簡單扼要」地說出來,「文化是什麼?」

 一九九九年九月,第一次以官員身份踏進台北市議會,開始了長達四個月的質詢期,每天坐在議會裡四五個小時接受議員輪番問政。議員發言多半用一種怒吼咆哮 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擴大音量,耳朵嗡嗡作響,一天下來,我總是在半暈眩的狀態下回到辦公室,再批公文到半夜。交通局長原是台大教授,他說他的症狀是胃絞 痛,嘔吐。

 到了十二月底,事情變得迫切了,因為預算必須完成「三讀」通過,一月份開始的政務才能執行。咆哮了四個月的議會為了要表現「戮力為公」,很戲劇化地總是 拖到十二月的最後一兩天再以「通宵不寐」的方式審查預算,從下午兩點開始連審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時。在這個過程中,五十二個議員可以分批輪流上陣,回去小睡 一場或者吃個酒席再回來,每個局處的首長官員卻得寸步不離地徹夜死守。

 我坐在大廳一隅,看著窗外冬夜的雨濕濕地打在玻璃窗上,戚戚作響,覺得全身徹骨的寒意。

 就在這樣的一個陰冷寒濕、焦灼不安,而且荒謬透頂的清晨三點鐘,我突然發現「龍應台局長」被喚上了質詢台,為台北市的文化預算辯護。一個議員,剛從外面進來,似乎喝了點酒,滿臉紅通通地,大聲說,「局長,你說吧,什麼叫做文化?」

 對著空蕩蕩的議事大廳,冬夜的清晨三點,台北市文化局長說:

 文化?它是隨便一個人迎面走來,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顰一笑,他的整體氣質。他走過一棵樹,樹枝低垂,他是隨手把枝折斷丟棄,還是彎身而過?一隻滿身是 癬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憐憫地避開,還是一腳踢過去?電梯門打開,他是謙抑地讓人,還是霸道地把別人擠開?一個盲人和他並肩路口,綠燈亮了,他會攙那盲者 一把嗎?他與別人如何擦身而過?他如何低頭繫上自己鬆了的鞋帶?他怎麼自賣菜的小販手裡接過找來的零錢?

 如果他在會議、教室、電視螢幕的公領域裡大談民主人權和勞工權益,在自己家的私領域裡,他尊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嗎?他對家裡的保母和工人以禮相待嗎?

 獨處時,他,如何與自己相處?所有的教養、原則、規範,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他怎麼樣?

 文化其實體現在一個人如何如何對待他人,對待自己、如何對待自己所處的自然環境。在一個文化厚實深沈的社會裡,人懂得尊重自己──他不苟且,因為不苟且 所以有品味;人懂得尊重別人──他不霸道,因為不霸道所以有道德;人懂得尊重自然──他不掠奪,因為不掠奪所以有永續的智慧。

 品味、道德、智慧,是文化積累的總和。

 那微醺的議員事後告訴我,他以為我會談音樂廳和美術館,以為我會拿出艱深的學術定義。

 我當然沒有,因為我實在覺得,文化不過是代代累積沈澱的習慣和信念,滲透在生活的實踐中。

 粉牆下一株薔薇

 清晨三時的議會其實不容許我把話說得透徹;否則,我想我會慢條斯理地繼續說:

 胡蘭成描寫他所熟悉的鄉下人。儉樸的農家婦女也許坐在門檻上織毛線、撿豆子,穿著家居的粗布褲,但是一見鄰居來訪,即使是極為熟悉的街坊鄰居,她也必先 進屋裡去,將裙子換上,再出來和客人說話。穿裙或穿褲代表什麼符號因時代而變,但是認為「禮」是重要的──也就是一種對自己和對他人的尊重,卻代代相傳。 農婦身上顯現的其實是一種文化的底醞。什麼叫底醞呢,不過就是一種共同的價值觀,因為祖輩父輩層層傳遞,因為家家戶戶耳濡目染,一個不識字的人也自然而然 陶冶其中,價值觀在潛移默化中於焉形成,就是文化。

 小時候我住在台灣農村,當鄰家孩子送來一籃自家樹種出的棗子時,母親會將棗子收下,然後一定在在那竹籃裡放回一點東西,幾顆芒果、一把蔬菜。家裡什麼都沒有時,她一定將籃子填滿白米,讓鄰家孩子帶回。問她為什麼,她說,「不能讓送禮的人空手走開。」

農村的人或許不知道仲尼曾經說過「爾愛其羊,吾愛其禮」,但是他可以舉手投足之間,無處不是「禮」。

 希臘的山從大海拔起,氣候乾燥,土地貧瘠,簡陋的農舍錯落在荊棘山路中,老農牽著大耳驢子自橄欖樹下走過。他的簡單的家,粉牆漆得雪白,牆角一株薔薇老 根盤旋,開出一簇簇緋紅的花朵,映在白牆上。老農不見得知道亞里斯多得如何談論詩學和美學,但是他在刷白了的粉牆邊種下一株紅薔薇,顯然認為「美」是重要 的,一種對待自己、對待他人、對待環境的做法。他很可能不曾踏入過任何美術館,但他起居進退之間,無處不是「美」。

 在台灣南部鄉下,我曾經在一個廟前的荷花池畔坐下。為了不把裙子弄髒,便將報紙墊在下面。一個戴著斗笠的老人家馬上遞過來自己肩上的的毛巾,說,「小姐,那個紙有字,不要坐啦,我毛巾給你坐。」字,代表知識的價值,斗笠老伯堅持自己對知識的敬重。

 對於心中某種「價值」和「秩序」的堅持,在亂世中尤其黑白分明起來。今天我們看見的巴黎雍容美麗一如以往,是因為,佔領巴黎的德國指揮官在接到希特勒 「撤退前徹底毀掉巴黎」的命令時,決定抗命不從,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保住一個古城。梁漱溟在日本軍機的砲彈在身邊轟然炸開時,靜坐院落中,繼續讀書,思索 東西文化和教育的問題。兩者後果或許不同,抵抗的姿態一致,對「價值」和「秩序」有所堅持。抵抗的力量所源,就是文化。

 日子怎麼過,就是文化

 十五歲那年,我們從台灣中部苗栗的農村搬到高雄海邊的漁村。第一次進入漁村,驚詫極了:怎麼跟農村那麼不一樣?

 如果說農村是寧靜的一抹黛綠,那麼漁村就是熱鬧的金粉。原來這世界上有那麼多的神,每一位神都有生日,每一個生日都要張燈結彩、鑼鼓喧天地慶祝。漁村的 街道突然變成翻滾流動的彩帶,神輿在人聲鼎沸中光榮出巡。要辨識漁村的季節嗎?不必看潮水的漲落或樹葉的枯榮,只要數著諸神的生日,時歲流年便歷歷在前。 廟前廣場有連夜的戲曲,海灘水上有焚燒的王船,生活裡有嚴格遵守的禁忌,人們的心裡有信仰和寄託。在農人眼中,漁人簡直「迷信」極了。而十五歲的我,就這 樣開始了「人類文化學」的啟蒙課:農村文化和漁村文化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背面,有原因。漁人生活在動盪的大海上,生命的風險很高,未知數很多。尤其在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時代裡,以國家安全為理由,台灣政府甚至不 准許漁民擁有基本的現代海上通訊設備,怕漁民「通匪」;於是風暴一來,救援的能力很低。夜裡摸黑上船「討海」的年輕父親,並不知道自己清晨是否一定會回來 看見家裡還在溫暖被子裡的幼兒。所謂「迷信」,不過是在無可奈何中面對茫茫世界的一種自救方式,為無法理解的宇宙尋找一個能安慰自己的一套密碼檢索。

 所以文化,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在特定的地理、歷史、經濟、政治條件中形成。農民不吃牛肉,因為對他而言,牛不是家畜禽獸而是一個事業合夥人。漁民在餐桌上不准孩子翻魚,因為人在吃魚神在看,他不能冒任何即使只是想像的危險。

 這個意義上的文化,我們很難說文化有高或低,厚或薄,好或壞,它是什麼就是什麼。

 但是文化還有另一個層次的意義。

 文化決定社會發展

 同樣是祭鬼酬神,為什麼有的留在「迷信」的層次,有的卻從酬神的野台戲中提煉出偉大的戲劇,從土砌的廟宇教堂中發展出精緻的建築美學,從祭祀的儀式裡觀悟出舞蹈和音樂的藝術,而祈禱經文的唸誦轉化出雋永的文學、深刻的哲學?

 人,對於自身「存在」處境自覺的程度,以及他出於這種自覺而進行反思,而試圖表達,在自覺和表達之間所激發的創造力和想像力的強弱,就造成文化和文化之 間的不同。人的自覺程度越高,反思的能力越強,表達的衝動越大,創造力和想像力的空間就越大。在這一個靈魂探索的過程裡,思想的內涵和美學的品味逐漸萌 芽、摸索、發展、而成型。

 從這一個層次上來談,文化是一種特別的品質,它可能高度發展也可能嚴重萎縮。有些社會結構適合文化的發展而有些結構會造成文化的停滯。連年戰爭屠殺或是 長期的獨裁暴政對文化所可能帶來的傷害,歷史裡有太多明顯的例證。龔自珍所看見的十九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就是一個因為集權控制思想到極致,整體國民創造力 被侏儒化到了連盜賊都沒有創意的地步。而即使在太平的日子裡,不同社會結構裡人們在文化藝術裡滲透的程度也不同。是在這樣一個語境裡,我們可能做價值的評 比,認為某些文化豐富多元,某些則呆滯而單調,某些文化充滿活潑的創造力正走向高峰,某些文化停留在一個靜態水平或者正從繁華豐盛走向一潭死水。我們也可 能說,某一個歷史朝代是文化盛世而另一個朝代是文化的荒原。

如果個人創造力和想像力被容許奔放,那麼這個社會的總體創造力也會是生機蓬勃、創意充沛的。如果這個社會的共同價值觀的形成,是透過公民的深度參與和彼此碰撞激盪而逐漸形成的,那麼這個社會的共識──也就是身份認同,也會是凝聚而堅定,向心力強大的,不易解體。

 是因為文化可能蓬勃發展也可能呆滯停頓,人的自覺的水平和努力的程度,對於文化的發展確實會造成不同,所以我們才會去強調文化多麼重要,但是,文化「呆 滯停頓」有什麼不好呢?為什麼一定要「蓬勃發展」的文化呢?文化究竟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不同?也就是說,文化究竟是真的重要,或者它其實只是政治人物的美 容術語,文化人的一廂情願?如果我們可以相當清楚地說出科學、經濟、醫學、科技為什麼重要,我們是否也能用同樣乾淨俐落、邏輯清朗的語言說出,文化為什麼 重要?

 二十世紀初韋伯曾經用基督教文化裡的價值觀來解釋為什麼許多基督教國家發展出資本主義的經濟繁榮。以韋伯的理論為基礎,哈瑞森、福山、杭廷頓、普特南、英格哈特等等研究現代化的學者都不斷提出論證,認為文化在形塑一個社會的政治和經濟行為上,是一個關鍵元素。

 文化價值觀上愈重視個人自主和多元開放的地區,經濟力愈強大;愈強調集體意識、國家或宗族權力的地區,愈是窮困。文化價值觀影響人們的經濟行為。也就是 說,是的,文化很重要,因為它決定了一個社會如何面對現代化的挑戰──與自由市場能否接軌、全球化的競爭能否適應、政府管治的清廉與否、公民意識的建立有 無等等。有些文化很輕易就過關,有些卻長期陷在傳統歷史的制約泥沼中,無能自拔 。

 為「四郎」哭泣吧

 任何圖表和統計都可能有欺騙性,任何學說都可能被推翻,這些學者以現代性作為衡量文化價值的標準,是否偏頗,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強烈反對的人也很 多,但是韋伯和被韋伯所影響的學者們顯然都希望為文化的重要找出一個科學的、甚至可以量化的方法,來解釋文化的重要。經濟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可能找 得出一百個方式來回答「文化為什麼重要」這個問題,但是我願意從一場戲說起。

 有一天台北演出「四郎探母」,我特別帶了八十五歲的父親去聽。從小聽他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淺水龍,困在了沙灘……」,老人想必喜歡。

 遙遠的十世紀,宋朝漢人和遼國胡人在荒涼的戰場上連年交戰。楊四郎家人一一壯烈陣亡,自己被敵人俘虜,娶了聰慧善良的鐵鏡公主,在異域苟活十五年,日夜 思念母親。悲劇的高潮就在四郎深夜潛回宋國探望老母的片刻。卡在「漢賊不兩立」的政治鬥爭之間,在愛情和親情無法兩全之間,在個人處境和國家利益嚴重衝突 之間,四郎跪在地上對母親痛哭失聲:「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 ……」

 我突然覺得身邊的父親有點異樣,側頭看他,發現他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父親十六歲那年,在湖南衡山鄉下,挑了兩個空竹簍到市場去,準備幫母親買菜。路上碰見國民黨政府招兵,這十六歲的少年放下竹簍就跟著去了。此後在戰爭的砲火聲中輾轉流離,在兩岸的鬥爭對峙中倉皇度日,七十年歲月如江水漂月,一生不曾再見到那來不及道別的母親。

 他的眼淚一直流。我緊握著他的手。

 然後我發現,流淚的不只他。斜出去前一兩排一位白髮老人也在拭淚,隔座陪伴的中年兒子遞過紙巾後,將一隻手環抱著老人瘦弱的肩膀。

 謝幕以後,人們紛紛站起來,我才發現,啊,四周多得是中年兒女陪伴而來的老人家,有的拄著柺杖,有的坐著輪椅。他們不說話,因為眼裡還有淚光。

 中年的兒女們彼此不識,但是在眼光接觸的時候,沈默中彷彿已經交換了一組密碼。是曲終人散的時候,人們正要散走四方,但是在那個當下,在那一個空間,這些互不相識人是一個溫情脈脈、關係緊密的群體。

 在那以後,我陪父親去聽過好幾次的「四郎探母」,每一次都像是一場靈魂的洗滌,感情的療傷,社區的禮拜。

 從「四郎探母」,我如醍醐灌頂似地發覺,是的,我懂了為什麼「伊底帕斯」能在星空下演兩千年仍讓人震撼,為什麼「李爾王」在四百年後仍讓人感動。

文化,或者說,藝術,做了什麼呢?

 它使孤獨的個人為自己說不出的痛苦找到了名字和定義。少小離家老大不回的老兵們從四郎的命運裡認出了自己不可言喻的處境,認出了處境中的殘酷和荒謬,而 且,四郎的語言──「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為他拔出了深深札進肉裡無法拔出的自責和痛苦。文化洗了他的靈魂,療了他的傷口。

 它使孤立的個人,打開深鎖自己的門,走出去,找到同類。他發現,他的經驗不是孤立的而是共同的集體的經驗,他的痛苦和喜悅,是一個可以與人分享的痛苦和喜悅。孤立的個人因而產生歸屬感。

 人是散落一地的珠子,文化是串絲線

 它使零散的、疏離的各個小撮團體找到連結而轉型成精神相通、憂戚與共的社群。「四郎」把本來封鎖孤立的經驗變成共同的經驗,塑成公共的記憶,從而增進了 相互的理解,凝聚了社會的文化認同。白髮蒼蒼的老兵,若有所感的中年兒女,原本不屬於這段歷史的外人,在經驗過「四郎」之後,已經變成一個擁有共同情感而 彼此體諒的社會。

 人本是散落的珠子,隨地亂滾,文化就是那根柔弱又強韌的細絲,將珠子串起來成為社會。而公民社會,因為不倚賴皇權或神權來堅固它的底座,因此文化便是公民社會最重要的黏合劑。

 政治人物可以喊一萬次口號,要漢人尊重弱勢的少數民族,但是一萬個口號比不上一支歌。我記得一場露天的原住民詩歌晚會,我們邀請了一位長老,從東部山區 部落特別北上來唱原住民的古曲。他開唱時,突然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而落,雨水打在長老皺紋很深的臉上,他全身濕透、仰臉向天,閉著眼睛繼續歌唱,沒有樂器 伴奏的原音,蒼老而悠遠,交織在嘩嘩雨聲中。滿滿的人群在雨中站立,雨水從頭髮流下來,流進人們的眼睛,但是沒有一個人離去。

 我看見年輕的原住民毫不遮掩地流著眼淚,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可能是一個孤獨的城市打工浪子被歌聲激起了自己對家鄉部落的無限深情。大部分仍是漢人,淋著大雨聽歌,深深被歌聲震動。

 雨夜中的一首歌,我相信,讓漢人認識了原住民,讓原住民認識了他自己。

 我也記得公元兩千年九月在台北市森林公園一場晚上的音樂會。幾天前,九月二十一日,兩千多人死於地震,倖存的孩子在瓦礫堆裡哭泣。音樂會上只有素白的野 薑花,散發著甜美的近乎哀傷的香氣。夜色一沈,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入,在草坡上默默坐下。沒有政治人物的致詞,沒有明星主持人的串場,從頭到尾只有音樂和詩 歌。兩旁的螢幕上寫著:「同胞,你的名字我們記得」。死難者的名字,一個一個出現。白底黑字,無言地出現。

 好安靜的夜晚。燭光裡,人們的眼淚沒有聲音地一直流,為自己其實不認識的人。

 音樂會過後,我收到很多市民的來信,其中一封,沒有署名,只有幾行樸素的字:

 我從來不知道「同胞」是什麼意思

 一直到森林公園那個晚上。

 我明白了。

 強權做不到的

 是文化的力量,將無意義的碎片組成有意義的拼圖。

 藝術,或文學,最神奇的地方就是,它一方面突出個人和群體之不同──任何藝術表達都是個人創造力的舒張和個人能量的釋放,另一方面它卻又把孤立的個人結合成群體。

 你說,創造力舒張,個人能量解放,而社會卻為什麼不走向分崩離析?為什麼反而走向「有意義的拼圖」?也就是說,一個多元分歧的社會,依賴什麼來凝聚?

除了文化的力量,還有什麼呢?

 在一個大廳裡為「四郎探母」流淚的人群,在一個廣場上為泰雅族長老的古曲頂著大雨不去的人群,在一個公園裡聽樂團演奏悲愴「江河水」紀念死難同胞的人 群,或者是,在一個圖書館裡聆聽一場詩歌朗誦的人群,在政府大樓前面用行動劇來抗議示威的人群,在校園裡為一個熱門樂團尖叫暈眩的人群,其實是在進行一個 重要的儀式:他們正在一個「社會共識體驗營」裡認識彼此,加深感情,建立共同的價值觀。表面上是音樂的流動、影像的演出,語言的傳遞,更深層的,其實是 「生命共同體」意識的萌芽,文化認同的逐漸成形,公民社會的塑造。

 如果個人創造力和想像力被容許奔放,那麼這個社會的總體創造力也會是生機蓬勃、創意充沛的。如果這個社會的共同價值觀的形成,是透過公民的深度參與和彼 此碰撞激盪而逐漸形成的,那麼這個社會的共識──也就是身份認同,也會是凝聚而堅定,向心力強大的,不易解體。反過來說,如果個人創造力和想像力是受到約 束的──書可能被封,歌可能被禁,作家可能被放逐,學者可能被監禁,異議者可能被打斷脊椎,那麼這個社會的總體創造力必定是敗絮其中的。在其中,社會共識 不會來自人民的想像力和自發意志而來自從上而下的政治權力的恐嚇和操縱,「生命共同體」的情感不易產生,共同承擔未來的公民意識也難以發展。這樣的社會, 即使表面上和諧先進,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

 使互不相干的陌生人成為「同胞」,使「同胞」彼此扶持,相互承擔,政治強權是做不到的。文化,才是是公民社會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