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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22日 星期二

舒國治:談站樁




【聯合報╱舒國治】 2009.09.22 04:40 am



舒國治


廿一世紀最重要的課題,是呼吸。

近日太多朋友皆在談健康,談養生,談保持快樂心情,也談氣功。

氣功的法門極多,但有沒有一種最單調、最原始、最適合所有人、或說for dummies(給傻瓜)練的功法?

站好站實站定 自然會呼會吸

東想西想,想到有一種最不像練功的練功法或許可以合乎。這功法,叫做「站樁」,粗看只像是罰站,然據養生家指出,這是世間最了不起的發明。

有可能將來隨處可見三個人、五個人的在樹下罰站。而家庭中或許出現這樣的對話:「你要出去啊?」「嗯,我到樓下公園裡罰站。」

所有的內家拳皆強調站樁之重要。把樁站好了、站實了、站靜站定了,再微微舉步提手便即是打拳了。太極拳有幾十個招式,但有人主張把起式好好的練好。起式便如同站樁之外加上將手緩緩抬起、再緩緩壓下,手的動作極輕柔,以不干擾站著的樁。至於後來移步如貓行,轉身如擰巾,皆為了離原本站成好好的樁不遠。

那麼,什麼是站樁呢?以姿勢講,不過是兩腳張開與肩同寬,膝微彎,兩手在胸前抱成圓形,垂肩、鬆胯,總之,但求全身放鬆舒服。

以心念講,最好啥念也無,只是站著。以呼吸講,最好不去管它,它自然會呼會吸。

近代「意拳」(又名「大成拳」,算是脫胎於董海川、郭雲深的「形意拳」)的創始人王薌齋(一八八五—一九六三)於站樁之闡述,最為精闢:「練習樁法時,形雖不動,而渾身之筋肉氣血與神經以及各種細胞,無不同時工作。」「只要舒適、自然、輕鬆、無力、渾身像躺在水中或空氣中睡覺,就大半成功。」

他又引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所謂「衣帶漸寬終不悔」,示習者以恆。他說:「堅持百日即有感覺。堅持三、四年,即覺四肢膨脹,手足發熱,有灌鉛之感。」

腸鳴放屁打嗝 體內器官通暢

恆心極是要緊。但即使沒站上百日、沒站上三、四年,已有太多人感到頗強的效果,如身上覺似有蟲爬蟻走,肌肉跳動,腸鳴,放屁,打嗝等現象,這皆是人的內部在追求各器官、各管道之通暢的結果。

這其實也是呼吸一逕追求之事。且看當吾人勉力將手向上高高抬起,一放下,便發現有一口大氣要急急呼了出來;又當你按背後膏肓穴或腰部,亦有一口大氣要深深的呼了出來,這種種便說明:我們身體某些沒有通達或原本滯鈍的經穴,造成呼吸不足;而當它被伸展開或被按壓通了,氣就忙著要往那兒去矣。故伸展筋骨(或如打拳、瑜伽)與按摩,常是練呼吸的前提。而呼吸,又常是逐漸自內部—汩汩的沖開經穴與打通筋骨的自然功法。

即此,可知呼吸是身體何等重要又何等幽微精妙的工作啊,吾人怎能不好好珍惜每一口的呼吸呢?

2009年9月19日 星期六

尋找一九四九龍應台苦澀之旅 .張潔平


龍應台從家族史出發,寫出人性化的一九四九,「向所有被時代踐踏、污辱、傷害的人致敬」。她持續三百八十天的歷史之旅,往南京、廣州、長春、瀋陽、馬祖、台東、屏東、美國等地訪問親歷者、查考歷史現場,還有五六十人的口述回憶,寫成《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發現「所有的顛沛流離,最後都由大江走向大海,所有的生離死別,都發生在某一個碼頭 —— 上了船,就是一生」。她在寫書時沒掉淚,卻在受訪時感動落淚。


與很多人不同,龍應台關於「一九四九」的寫作,是在周圍人的注目禮中開始、進行和完成的。

這個四九年後出生在台灣的國軍後裔、眷村女兒,二零零八年開始,「入駐」在香港大學為她專設的「龍應台寫作室」。她向自己的學生徵集父母一輩的口述歷史,向全社會尋找一九四九的民間記憶,飛往美國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查閱蔣介石日記,往南京、廣州、長春、瀋陽、馬祖、台東、屏東等地訪問親歷者、查考歷史現場;一路都向四周的新朋舊友不厭其煩地打聽他或她的祖宗家事、家族遷居史。塵封多年的私人日記、歷史照片,還有五六十人珍貴的口述回憶,在這個執著的詢問者面前一一打開。

最後,帶著這一切的體溫、感傷、痛苦以及盼望,她在台北金華街的辦公室熬了三個月,在浩如煙海的檔案材料與口述錄音中把自己浸透又抽離,一字一句,寫下十五萬字「龍應台眼中的一九四九」。

她給新書起名:《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二零零九年九月二日,《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在台灣正式面世。九月九日,有關本書的媒體茶聚會在香港召開。香港各大書店裏,《大江大海》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平均一兩個小時就要增加一�,不少中國大陸訪港旅客帶幾本回去,當做「國慶六十週年」的別樣紀念。

身為失敗者下一代為榮

短短一個多星期,龍應台已經收到數不清的讀者來信,許多是年輕人,幾乎所有人都說,是流著淚讀完這本書。

對龍應台自己,這是從未有過的寫作體驗。持續三百八十天的歷史苦旅,她嘗試找回父親母親所經歷的真實的一九四九,也找回許許多多普通人的記憶。在那一個年頭,倉皇奔逃或者倒下的普通人,看不到大時代的風雲變幻,也看不到江山易幟的激動人心,他們的個體命運,只是承受著太多流離,太多夢碎,太多被碾碎的青春和被奪走的生命。如作者在短介中所寫:「所有的顛沛流離,最後都由大江走向大海,所有的生離死別,都發生在某一個碼頭——上了船,就是一生。」

書的扉頁上,龍應台寫著:「向所有被時代踐踏、污辱、傷害的人致敬」;她寫:「我,以身為『失敗者』的下一代為榮」。

套用龍式文法,這可能是一個「你所不知道的一九四九」。無論在台灣、香港、中國大陸,或是任何一個華人社會,書中描述的一切,都會讓你感到陌生——而這種陌生,正是寫作本書的過程裏,作者發現的另一個驚人事實——短短六十年光陰,竟在各地,以各種理由,製造了數不清的記憶「黑匣子」,以至對於並不遙遠的一九四九,我們甚至無從「回憶」,只能「尋找」。

緣起,是龍槐生和應美君的故事。

在作者介紹裏,她這樣寫自己:「『龍應台』不是筆名,是真名;父親姓龍,母親姓應,她是離亂中第一個出生在台灣的孩子。」

應美君懷裏抱著剛生的孩子「應達」,一九五零年從海南登上開往台灣的大船。台灣——在哪裏?是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生長在浙江淳安的美君不知道,生長在湖南衡山的丈夫——國府駐常州的憲兵隊長龍槐生也不知道。

在一九四九年一批一批撤退往台灣的國軍艦船上,甚至有駕船的海軍逃開砲火射程,才拿出地圖來找台灣的位置:「聽說那地方叫『台灣』,我也沒去過,你也沒去過,聽說那地方不錯。」

美君和槐生在台灣高雄的碼頭找到了彼此,他們,和一批一批,流落在這陌生港口的前後一百二十萬國軍士兵、家眷一樣,滿懷忐忑地打量這個陌生的小島。

一九四九年離開家鄉時,他們都沒有回頭,年輕人都以為,那不過是暫別。誰也沒想到,一上船,就是一輩子。

在高雄出生的龍應台仍然記得,年少時候,父親總是拿出一雙蒼黃的布鞋底,在兒女面前講起往事,泣不成聲。因為往事說得太多,戰亂後長大的少年厭煩了,邊聽邊嘲笑,聽完便算,也不深究。

那雙鞋底,正是一九四九年,祖母在衡山老家與父親匆匆作別的一刻,塞進父親懷裏的。那一刻,竟是最後一面。只是這個故事,小女兒應台再沒有機會聽完整。

在書裏,龍應台寫:「那麼多年的歲月裏,他多少次啊,試著告訴我們他有一個看不見但是隱隱作痛的傷口,但是我們一次機會都沒有給過他,徹底地,一次都沒有給過。」槐生逝世五年之後,美君亦已失憶,連最愛的女兒也喚不出名字。

龍應台終於完成了關於一九四九的寫作,觸到了父母那一輩人曾經歷的真實傷痛。可惜「最大的遺憾,父親看不到了,母親看不懂了。這本書是寫給他們的。」

緣起,是要追問父母未盡的言語,追尋自己從何處而來;結果,�揭開了整整一代人「隱忍不言的傷」。

回憶起一九四九,海峽兩邊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台灣人說「民國三十八年,兩百萬國軍撤退到台灣。」中國大陸,講「國慶六十週年」、「建國六十週年」。兩種理解,都讓龍應台覺得不能接受。

「你要知道,這兩百萬人,不是『砰』一下子,就來到這島上的。」

「寫書時,人家說龍應台在寫一九四九,我周邊在香港的人,第一反應會是『哦,建國六十年』。這給我蠻大一個震撼:整個中國大陸的十三億人,其實完全不知道,這些被國共戰爭的機器絞出來的人的命運,他們後代的命運。要講兩岸如何如何,其實連基礎都沒有。這個台灣,你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到了那兒,然後帶著什麼樣的傷感,什麼樣的創痛。」

香港大學柏立基學院的龍應台寫作室,背後是山,窗外面海。書桌堆滿檔案,後邊豎著白板架,上面塗畫寫作過程裏每一個階段的構思與關聯;前方,則是一整面牆的中國地圖,圓點標記出龍應台一路計劃探訪和已經探訪的地方。

孤軍被關在越南集中營

「你看,這些人,是被絞肉機一樣,從這個國家一股一股絞出來的。」龍應台指著地圖上的中國大陸,手指向四面拂過,「在最開始的時候,我想寫的是從那個機器被絞出來的六、七股人,你知道嗎?甚至有一小股國軍孤軍是從甘肅、青海直接逼進印度和巴基斯坦,那是不得了的故事,也有上千人;在西南,從雲南進入滇緬是一股,是第二股了;第三股到越南,第四股到澳門,第五股到香港,第六股到台灣,第七股是沿海,從舟山群島一路下來到金門、馬祖、烏丘、江浙跟福建。」

每一股,都有悲傷的故事,由廣西進入越南的一支,在法屬越南的集中營被關三年半,生命一半一半地消亡,倖存者一九五三年才回到台灣。到澳門也有一支,龍應台說,各種資料顯示有國軍孤軍到了澳門,但他們未來如何,是死是活,所有的資料都沒有詳細記載,所有相關機構都不知道,「真的像輕煙一樣」。

一九四八年,詩人�弦還是河南南陽的一名中學生,十六歲。他和五千個南陽中學生一起,躲著內戰的硝煙大撤退。一路步行到湖南,遇上振奮人心的招兵廣告「有志氣、有血性的青年到台灣去」,他們很懂飢餓少年的心思,還送上一大鍋熱騰騰的紅燒肉。少年�弦於是滿腔熱血地加入,到了台灣。再回家,已是四十二年之後。此間,父母音訊全無,何時過世,如何過世,全不知情。母親一起做針線活的朋友輾轉傳了口信:「我是想我兒子想死的,我兒子回來你告訴他,我是想他想死的!」

六十年後,�弦向龍應台說起這段往事,眼淚簌簌流個不停。

還有許多十八歲。龍槐生十八歲,遇上一九三七年南京保衛戰,成了國軍的愛國青年。台灣卑南族青年陳清山和吳阿吉十八歲,遇上一九四五年國軍在台灣徵兵,當時只說招工,兩個窮小子於是到了大陸,當國軍,被俘虜了,又當解放軍,從此在大陸生活五十年。李維恂十八歲,正是抗戰,愛國、從軍,在日軍統治的上海,做游擊隊長,進行敵後爆破。一次行動中被捕,被送到南京老虎橋集中營,一九四三年,和一千五百多名國軍俘虜一起被送上船,到幾千里以外的新幾內亞拉包爾島,關進那裏的集中營。

拉包爾倖存者等待這天

六十年後,接到龍應台要尋找拉包爾集中營倖存者的信息,八十九歲老人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知道為什麼我的戰友都死在拉包爾,但我李維恂獨獨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這個電話。」

還有多少十八歲,變成殘破的屍體,倒在熟悉的土地、陌生的戰場上?還有多少母親,永遠等不到回家的孩子?多少姑娘,永遠等不回不告而別的戀人?

一場戰爭,究竟誰是勝利者?還是如龍應台所說:「請凝視我的眼睛,誠實地告訴我:戰爭,有『勝利者』嗎?」

龍應台說:「北京剛好在慶祝建國六十年,還有很多論述會講:『在東北遼瀋戰役中十二天殲滅四十七萬人,在徐蚌會戰(即淮海戰役)裏五十天殲滅五十五萬人』,現在還在講軍事史,我看到心裏蠻痛的。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所殲滅的那些人,都是東北和山東的子弟,十八歲的人,你一定知道的。但為什麼過了六十年,還在用這種語氣去談呢?過了六十年,是不是該有一個新的態度,尤其是勝利那一方,可以有一個更貼近人性、更關懷、更謙卑的態度來看這個問題?」

歷史在兩邊,都留下了太多黑盒子。

長春圍城歷史被湮沒

在走近一九四九之前,龍應台花了百分之八十的時間大量閱讀資料。她說:「在出發之前,我帶著一個巨大的好奇,想要知道我們這一整代人對一九四九已經有的支離破碎的認識。我想要看歷史根據,去知道,我們原來有的那種認識到底是不是真的。」

即便如此,重重迷霧仍讓她訝異:在大陸,一九四八年的長春圍城,整整五個月,飢殍遍野,餓死的人數統計從十五萬到六十五萬,慘烈程度不亞於南京大屠殺。後來,「勝利」走進新中國歷史教科書,長春被稱為「兵不血刃」光榮解放。六十年過去,龍應台去採訪,這城市來來往往的路人,竟無人知曉曾有數十萬人餓死在這裏!

在台灣,一九四九年國軍從廣州碼頭撤退到台,甚至連哪一個碼頭,國軍檔案都沒有留下記錄。不要說那許多流落各地的孤軍,更不要說日據時代曾被徵召入日軍上中國戰場的台灣「軍伕」。「台灣的歷史教科書,從一九四五年,砰一下就跳到一九四九年,然後就是五十年代的台灣。」龍應台說,「那個戰敗心理,到現在還是無法面對。」

一邊,是戰勝者的洗刷,以權力重寫歷史;另一邊,是戰敗者的隱筆,對恥辱選擇性失憶。六十年光陰,親歷者蒼老、死去,滄海桑田無聲無息,一九四九,最後剩下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後來者無從回憶,無處尋找,連六十年後,要重新進入那情境,都變成難上加難。

八月四日,龍應台交了《一九四九》的初稿。八月八日晚上,台北的朋友開了慶祝會歡迎她「出獄」。在慶祝會上,龍應台聽十二個好朋友議論剛剛完成的書稿,心裏一驚。第二天,她執意把已經排版了一半的稿子拿回來,全部打碎重寫。整整三十六個小時,沒有睡覺,把章節次序全部調整。原先的第一章,變成第五章,美君與槐生的故事,這才成了最開篇。

曾經打碎重寫調整章節

龍應台發現,原來人們對這段歷史太陌生,講東北聯軍、解放軍,看來很常識的歷史,許多人完全進不去。「沒有概念到一個程度,原來的第一部完全進不去, 尤其年輕人進不去。年輕一點的小朋友,(國軍將領)黃百韜也沒聽說過,孫立人也不知道。國共內戰,什麼跟什麼都不知道,那我才想說,那要比我的預期還要再降低點,門檻要更低一點,要更溫柔地帶他進入。」

「從家族史到國族史」,「下歷史的功夫進去,乘著文學的翅膀出來」,這是龍應台對自己這厚厚三百多頁書卷的定位。所有材料都來自真實史料或第一手的訪問材料,長達一百二十七項細緻的註解可以證明,落在紙面,化作一張一張普通人的鮮活臉孔,他們真切的苦痛與哀傷。

最令作者震撼和難忘的,是那些被隱藏更深的一九四五年以前的台灣故事。

「開始,我想了解一九四九年那兩百萬突然來到台灣的外省人怎麼回事。但是我很快發現,要真正了解那個時代,怎麼可能不問另一個問題:這個島上一九四九年原來就有六百萬人,這六百萬人在四九年前過怎樣的生活?他被教了好幾代,是日本人,讀日本書,聽日本音樂,欣賞日本文學。突然,一九四九年來了兩百萬人。難道他們沒有想法嗎?難道這衝擊不大嗎?我才發現,原來我對他們的了解等於零。從一九四五到一九四九,我只知道一件事情:一九四七年的『二二八』。四年歷史被一個『二二八』所壟斷,這合理嗎?」

巨大的問號帶著龍應台回頭去找那六百萬在地的台灣人,他們是怎麼走過來的。「這是完全不同的語言、文化、歷史脈絡,而且痛在完全相反的地方。中日戰爭的時候,他們是在日本一方的。那麼他們之間的碰撞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且那種碰撞,其實就一路走到六十年後今天的台灣政治,藍的或者綠的,本省的或外省的。」「原來,要了解一九四九,我一定要回到一九四五。」

中日戰爭時候的台灣,如今已無法言說。你怎麼理解,日本在台灣招一千名軍人,結果有四十萬個台灣年輕人應徵?這些少年,被選上曾是鄉里的榮耀。龍應台說:「當時六百萬台灣人,有二十萬子弟被日軍送到南洋、海南島、新幾內亞去,死了三萬三百零四個人,活著的人回來發現,從此以後你的孩子以你為恥。」

台灣作家黃春明訴說自己的故事,他很記得一九四五年,宣布天皇戰敗那一天,在學校裏聽到了廣播,他回家,看到爸爸傷心得不得了,說台灣淪陷了、戰敗了;爺爺卻高興得不得了:解放了。

「那是一九四五年,台灣人處於一個完全沒有辦法處理自己的錯亂的處境裏,他們都是失敗者。後來,兩百萬失敗者又來到島上,帶著完全不同的創傷。他們被不同的國家機器控制、塑造、傷害、踐踏,而失敗了到這裏來。也正是因為這樣,這六百萬加兩百萬的失敗者,在之後六十年裏頭,創造出一個不同的社會,奠定了不同於以往的價值。」

龍應台本想將書獻給所有「失敗者」,可最後,她還是改成:獻給「所有被時代踐踏、污辱、傷害的人」。

「這是一本很悲傷的書。」書稿已經付印,龍應台仍然不怎麼會笑。「我有時想到當年在瀋陽火車站前面自殺的那個國軍軍官,他在地上用白色粉筆寫著:『我是軍校十七期畢業生,祖籍湖南』,我父親就是湖南人,軍校十八期……這本書裏,有三千萬亡魂,太多亡魂了……」

寫作過程裏,她恪守創作者的原則,從未掉過一滴眼淚。此時,卻哽咽起來。在後記裏,她說自己在做一件超過自己能力的事情,「但這件事情所承載的歷史重量,觸及了我們心中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她說要「不離不棄」。

輕輕抹去淚水的龍應台,輕輕說了一句話:「我想要透過這本書,讓那許多許多的亡魂,在這六十年後,在詩的意義上,入土為安。 」■

(亞洲週刊實習生周續娟、王點點協助採訪)

專訪:紀錄片導演黃黎明
真正的旅行去到人心裏
與《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同時進行的,還有一部紀錄片。導演黃黎明、監製王小棣,加上三個攝影師的精簡團隊,全程跟隨龍應台閱讀、採訪、寫作,拍下這趟尋找一九四九的苦澀之旅,製成紀錄片,將於九月二十二日發布。


王小棣是國民黨將軍王昇之女,零八年十月,龍應台找她詢問她父親的日記,敏感的電影製作人發現龍應台正在進行的訪談非常珍貴。

「當事人一提到歷史情境,感情沒辦法停下來,會一直講下去。很多人傾吐心裏的話,我們覺得這個過程很重要,應該記錄下來。」導演黃黎明對亞洲週刊表示,從那時開始,她們便決定全程跟隨龍應台一起工作。

在三百多天的工作中,她們共拍攝一百五十幾個小時,記錄了超過五六十個人的訪問。最終完成的影片長九十九分鐘,有二十餘位受訪者出現在畫面中,其他的所有影像資料,都存檔在龍應台基金會。

這一次共同的工作,對大家都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龍應台形容自己寫作的過程好像「荒野一匹狼」,過去習慣了孤身一人,所有計劃、地圖、情感線索都在腦裏,靈感出現,便隨時出發。但紀錄片團隊需要提前知道行程,需要提前安排攝影,需要在最準確的時候,出現在最適合的位置,用黃黎明導演的話,這也是她們第一次「與狼共舞」。

黃黎明說:「我第一次拍這樣的紀錄片,不是議題性的,而是一個很長篇的專題的追尋。整個過程裏,我們不知道要尋找的人能不能找到,不曉得會遇到什麼樣的人,會挖掘到什麼樣的故事,甚至過程中,龍應台自己也不曉得書最後要做一個什麼樣的總結。就和紀錄片的開頭一樣,我們是從一片霧裏開始。」

龍應台在迷霧中的行動力,給黃黎明留下深刻印象:「她工作起來真的蠻像一匹狼,動作非常快,行動力很�,要求也嚴厲。如果不是她,許多工作不可能完成。」

黃黎明與王小棣對歷史題材情有獨鍾,一九九二年二月十日,她們成立稻田電影工作室,主要為台灣的公共電視頻道製作電視劇和長片。然而這一次,黃黎明覺得「尋找一九四九」的經歷不同以往:「我覺得這部片子追尋的,更多是一段情感,而不僅是失落的歷史。史實不是我們追尋的重點,找到什麼並不重要。我們去的地方很多,但真正的旅行是去到不同的人心裏。」

拍完片子,她第一次覺得「和這個世界建立了一種聯繫」,「以前念近代史,都是很獨立的,這一次深入進去史料裏面,原來過去的一個人說了一句什麼話,和自己的生活,和我們的環境,都聯結上了。」

從德國看兩岸的啟示
最早想到寫一九四九,是在一九九九年,那時龍應台住在德國。一九八九年,柏林圍牆倒塌、蘇聯解體,那一年龍應台生下小兒子飛力普。一九四九年,德國一分為二,被一堵高牆阻隔,猶如一道海峽隔開中國大陸和台灣。


龍應台的前夫是德國人,所以她十九歲兒子飛力普的家族史,有一半與納粹德國有關,跟作為媽媽的家族史,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序列。飛力普大伯的父親埃德沃是戰死在列寧格勒的德軍士兵。在九百天對列寧格勒的大包圍中,埃德沃從戰場給在家等候的妻子寄回了許多文筆優美、充滿悲憫的家書。因為是侵略者,這些信被藏進天花板,灰塵覆蓋,再沒人提起,因為「戰敗創傷症候群」,沒人願意為侵略者說話,即使他也許只是一個被國家徵召的普通義務兵。

當龍應台告訴飛力普,德國在蘇聯的俘虜營裏總共有兩百三十八萬八千人,終戰時其中一百萬人受虐而死。可是在十九歲的飛力普的腦海中,閃過的是這樣的質疑:如果你知道德國人給全世界帶來多大的災難,你哪裏有權利去為這受虐的一百萬德國人叫不公平?

可如今,十九歲的飛力普也收到德國徵兵令,他卻對母親說:德國還有義務徵兵制,好落後!他寧可到柬埔寨去做志工。飛力普找出德國憲法條文為自己辯護,而龍應台用一本書來做認真的回答:如果十九歲的人自己能獨立思考,而且在價值混淆不清、局勢動盪昏暗的關鍵時刻,還能看清自己的位置、分辨什麼是真正的價值,「只要你想透徹了,做母親的,都會支持。」

通過家族史,龍應台想把一九四九放到世界史的座標中去了解。列寧格勒在德軍封鎖下至少有六十萬人活活餓死;而冰天雪地的戰壕裏,也有十二點五萬德軍士兵喪生。如今列寧格勒圍城的受難者會被祭奠,但長春圍城中活活被餓死的數十萬人卻被一筆勾銷,沒人記得無人悼念。她說:「如果要把個人、幸福、尊嚴當作是核心目的的話,你勢必會推翻原先以國家、領袖、信仰為單位,你勢必要挑戰所有原來的規矩。」(柴子文)■

專訪:作家龍應台
她和千萬亡魂一起寫這本書 .柴子文、張潔平
龍應台在寫這本書的一年中,感覺有幾千萬亡魂跟她在一起,她希望兩岸領導人能夠對在國共內戰中的亡魂舉行一個追悼、說對不起的儀式。她希望打開黑盒子,真實了解那個時代。


第一時間看完書稿後,台灣舞蹈藝術家林懷民發了個短信給龍應台,只有一句話:「我要說的是:所有的亡魂都會站起來保佑你。」龍應台捧著短信,欣慰地說,自己的心情,朋友都懂了。

對作者來說,以零碎的個體命運串聯起龐大的歷史變局,並不是容易的事。在歷史謎局,那是「一個小孩子進入大森林,森林裏幾千幾百條路,每一條都有無數岔口,每一個岔口你都要做決定,往哪個方向走」;而對很多受訪者個人來說,那是深藏心底、一輩子從未打開的黑盒子。

龍應台說,六十年來,對那黑盒深處的數千萬亡魂,兩岸的領導人都欠著一句「對不起」。一本書能做的有多少?她低聲重複那句話:「希望能讓他們,在詩的意義上,入土為安。」以下是龍應台接受亞洲週刊專訪的內容:

你希望這本書的讀者是誰?

這是個複雜的問題,比如一個戰役的名稱,你到底要稱它為「淮海戰役」還是「徐蚌會戰」?你到底是要稱它為「解放軍」還是「共軍」?這本書到最後,我決定統一稱為「解放軍」,可每次校對,我的朋友們都會問,不是「共軍」嗎,你為什麼稱它為「解放軍」?所以一個用詞就已經牽扯到你的位置在哪裏的問題。如果說這本書同時給華文世界的讀者來看是不可能的,我的第一讀者是以台灣讀者,或者香港讀者以及海外的讀者作為對象;第二讀者是中國大陸。我希望這本書能進中國大陸,即使稍有更動。另外,我寫這個書一個很核心的目的是,透過書寫和研究,讓我自己能夠比較清楚地了解我父母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也希望這本書,對於現在二十歲這一代的人,他們對於歷史既不知道也沒興趣,我希望我能夠寫到打動他,以至於他會買這本書去送給他的爸爸媽媽或者是他的祖父祖母,而同時,他竟然會願意,在他的祖父祖母在跟他說起過去的時候,他會坐下來聽一次。

你提到,以「失敗者」的下一代為榮,該怎麼理解「失敗者」的意義和價值?

這本書恰巧在十月一日前出來,當大陸慶祝勝利,慶祝建國六十年的時候,對內戰是否可有更深刻的反省?我真的覺得,中國大陸的領導人,台灣的領導人,在六十週年的時候,可以對所有國共內戰中的亡魂有一個儀式,不是一個勝利的儀式,是一個追悼的儀式,是一個說一聲對不起的儀式。另外一個層面,台灣人的「失敗者」情結很深,我也想小聲地提醒,如果你只有「失敗者」的認知,那表示,第一,我們的長輩當年來到台灣,白手起家,過去這六十年建立起的現代台灣,你其實並沒有真正意識到他們的成就,所以你還帶著那個戰敗心理;第二,也是想提醒我們自己,這種失敗以及失敗後他們所創造出的新價值,是一個值得致敬的價值。它離國家主義、軍國主義、勝利主義越來越遠,離追求個人幸福的價值越來越近,正是因為失敗,你才得到這個文明的、柔軟的價值。

一九四九是個龐大的題目,處理那麼龐大的歷史資料和細節,你的感受是什麼?

我有一個最重要的感受就是,過去一年來跟幾千萬的亡魂在一起生活,幾千萬,幾千萬的亡魂,那感覺特別奇怪。說來奇怪,你感覺他們都在。那麼多的亡魂是,比如說,你在種田的時候,一隊兵來了就把你抓走了,連跟父母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你才十七歲,然後從此以後你被送到集中營,你碰破了皮,沒有藥,五天之內,一定死;又或者你就被日軍拖到坑裏活埋了;或是像林精武的回憶,他的戰友就死在身邊,當時大部分人去從軍的時候,都會換名字,所以他說,戰友死在你�鈱銂漁伬唌A你只能抱著他痛哭,你連通知他家人的機會都沒有,因為連他的名字都是假的……幾千萬,幾千萬的人就死不瞑目了。在我整個寫作的過程裏頭,一年的時間,發生了太多太多次,我要找一些幾乎不可能找到的東西,它就突然在某個時間出現了,就感覺特別奇怪。我從來不信教,從沒燒過香,也沒有任何靈異經驗,但在整個過程裏頭,就好像他們所有人都在那兒,那感覺特別強烈。

這是無數漫長的痛苦的故事,你要怎樣去處理這裏面的理智與情感、事實跟判斷?

我很記得波伏娃和薩特,這一對情人大概在四十年代在倫敦的橋上的一次爭執,在那個城市看到無限美景、繁華、夕陽西下,波伏娃在自傳裏寫道就說,馬上感動得不得了。然後她就覺得,為什麼薩特冷冷地站在那裏。兩人爭執,薩特就說:作為一個藝術家、一個創作者,當你還沉醉在感動中,你就寫不出好東西來。昆德拉在解釋kitsch的時候也說:第一滴眼淚是感動,第二滴就是kitsch(媚俗)。這本書裏涉及的亡魂,三千萬都不止。但是我如果停留在那個自己在感傷、悲傷的情緒裏頭,我出來的文字會很差,會感動不了人。我必須超越過那個層次,才能真正把那個力量傳達出來。所以我寫這本書是沒有眼淚的。

另外,書裏多次提到,這是一個做母親的人對孩子的�述,所以我從頭到尾說,這不是一個客觀的、全貌的現實。如果你要以那個要求來對我說的話,我會說對不起,本來就不是。但是我花了很長時間去寫註解,去查資料,因為我不希望它又是一個漂浮的、印象式的東西,它不是。我很嚴格要求自己,譬如我在網站上面找到的材料, 我雖然相信它是真的,但我都會請我的助理到圖書館找那個實體的東西,或是到網上去買那個書,都有實體的東西在,我才安心。我很希望很多歷史學者,把我當歷史的小學生來看,提出我有錯的地方。我開啟這個探索,就是想要真實地知道那個時代究竟是怎樣一個時代,如果你不去下工夫,就沒有一個黑盒子會打開。

書裏你側重寫台灣,你怎麼看一九四九年,對面留下來的那批人?

這是這本書沒辦法處理的。一九四九年,可能有三四百萬人到了海外,加上他們的親屬,一個人大概要有十個親屬被連累的,四百萬人對應四千萬人。後來在大陸的肅清、鎮反,後來所有的運動和打擊,那四千萬人的命運、遭遇其實也沒有人好好寫過。那也是一個更大的黑盒子。我甚至覺得,大陸人比台灣人還更該看這本書,如果你從歷史裏不得到任何一點清醒的教訓的話,你是註定會去重複那些事情的。如果六十年後的十月一日,你還只有大肆去慶祝這一個角度的話,你勢必會去重複你的過去。

若這本書能在大陸出版,你最希望讀者是哪些人?

所有人,而且是從不同的角度切入。我覺得這本書對大陸讀者的意義可能還超過台灣讀者,原來不太關心國家未來的年輕人也應該讀,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天會輪到你。

書裏有很多跟著時代浮沉,或者被時代湮沒的普通人的命運。身為個人,遇到這樣的大時代,他們可以做什麼?

你看到這些故事裏頭,十三、四歲的人,都碰到了生命攸關、一輩子的決定:你到了一個火車站,南下還是北上,一輩子;到了碼頭,你上不上船,一輩子;你孩子帶不帶得走,一輩子;火車突然停的時候,你下不下車,又一輩子。亂世的時候,一個決定就是一輩子的事情,當不當兵,逃不逃兵……所以到最後的結論——我訪問的這些人,他們切身經驗得到的結論,我自己學習得到的結論——作為一個人,你從小就要知道自己不能做一個盲目的跟隨者,你要清醒地知道要思考、要追問,要了解自己在那樣一個大的結構裏頭處於什麼樣的位置。任何一個以集體為主的社會,集體的意義就在於避免你自己做一些個人的決定。所以這本書試圖表達的一個理念,就是你一定要思考個人跟集體的關係,是對抗或合作都是需要細細思索的。這本書試圖呈現,你做不思考的螺絲釘的後果會是什麼,日本人難道願意讓自己國家走上那個地步嗎?德國人難道願意嗎?沒有人願意的。但如果大家都是一個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的螺絲釘的話,那部機器就往那個方向走。

在你個人的創作歷程裏,你怎麼看待這本書的意義?

其實創作經歷裏,有兩條線是並行的。寫《野火集》的時候我也寫《孩子你慢慢來》。有個說法是,從《孩子你慢慢來》到《安德烈》、到《目送》,然後從《野火集》,一直到《請用文明來說服我》,這兩條線一直並行,最後彙集到這本書。並不是說先是《野火集》那種激烈、尖銳的批判,後來才變成柔情派。對我來講,情感跟理智一開始就是同時存在,到這本書,兩條河流進入大海。■

(實習生周續娟、王點點協助採訪)





2009年9月14日 星期一

村上春樹1Q84向1984及魯迅致敬

毛峰
村上春樹推出長篇小說《1Q84》,狂銷二百萬冊,表達對日本將走向哪裏、世界將走向哪裏及人類將走向哪裏的憂思。《1Q84》也與英國作家奧威爾的小說《1984》相呼應,追問極權主義的恐怖與根源,並表達了對奧威爾的敬意。學者藤井省三則認為,小說也在向魯迅致敬,延伸村上作品的中國符號與想像的影子。


日本將向何處去?大和民族歸宿在哪裏?人類將有怎樣的未來?人的個體又將走向何方?這是日本知名作家村上春樹在春夏之交在東瀛提出的令人訝異的灼熱思考。

蟄居七年的村上春樹五月底推出的是全新長篇小說《1Q84》,全國首發日即售罄六十八萬部之多,為日本低迷不振的出版業留下罕見的訝異。而在作品面世後的二個多月裏,上下兩冊又狂銷了二百多萬冊,創下驚人紀錄。

據出版商新潮社對亞洲週刊說,買書或訂購者十分踴躍,截止到八月十九日,《1Q84》已臨時加印了八次,其中上冊達一百二十三萬部,下冊為一百萬部。這與村上春樹七年前熱銷上下冊《海邊的卡夫卡》相比,激增了三倍多。

日本文學界與書迷則從新書中察覺到:一個新的村上春樹誕生了。作家說,「我想寫出立體描繪這個時代全部世相的有自己風格的綜合小說」;「我想超越純文學範疇,採用各種各樣的傳達方式。確保引出大量話題,將人的生命嵌入當今某種時代的空氣之中」。

破解村上春樹《1Q84》引起轟動熱潮的奧秘,凸顯出不容忽視的亮點。首先,這是一部如同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在一九四九年出版的知名小說《一九八四》一樣帶有追究思想專制的恐怖性與根源惡的作品。村上春樹稱其作品「就是為了表達對奧威爾《一九八四》的敬意」。奧威爾在一九四八年寫作這部經典政治小說時把題名的最後兩個數位作了調換。無獨有偶,村上春樹此次卻把自己長篇小說題名的第二數位九用日語同音的Q字替代。村上在談到《1Q84》的創作動因時說,他早就想以奧威爾《一九八四》為基礎,寫一部描繪「不遠過去」的小說。這種利用過去寫未來的現實性與奧威爾六十年前利用過去寫未來的預言性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研究魯迅與中國文學的東京大學知名教授藤井省三對村上春樹《1Q84》有另一番解讀。他認為,這部小說同樣是向魯迅致敬的作品。因為「1」在羅馬數字裏就是「I」。因此村上的書名也可以理解為:「我叫阿Q,智商八十四」。藤井說,村上春樹的小說裏到處都可以找到「中國」的符號,村上也曾針對《阿Q正傳》撰寫過評論,指出魯迅筆下的阿Q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寫實人物。

「村上熱」洶湧而至,讀者驀然回首更發現村上春樹通過「假設中有現實,現實中有假設;體制中有反體制,反體制中有體制」的敘述,不僅完成了從「小資教父」向投注於社會現實的「硬派」作家的華麗轉身,而且以「利用過去寫未來」的執著,向遭受經濟大蕭條與精神重創的日本社會投去一束「救贖的光華」。

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1Q84》分上下兩冊,共二十四章,一千零五十頁,約五十萬字。其篇幅大大長於《海邊的卡夫卡》,但沒有超過《奇鳥行狀錄》。因為Q在日語中的發音與九相同,故《1Q84》其實就是一九八四,也可解讀為對在八四年發生在男女主人公身上故事中一系列謎團的問號。

多年前,村上春樹還曾寫過一部短篇小說《沒落的王國》,其代表中產階級的主角Q先生就如同是阿Q一樣的精神麻痹者。如直接把「中國」放到小說名字中的有《開往中國的小船》,如《聽風的歌》、《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尋羊冒險記》「青春三部曲」,書中重要配角中國人「傑」和「死在中國的叔叔」等。村上春樹是日本神戶人,神戶有「小上海」之稱,那裏有一批中國華僑,在村上求學期間身邊總有幾位華僑同學,這令村上比其他日本人有更多機會接觸到中國人。

在村上的小說中,還寫到了「戰死在上海郊區的叔叔」,而在現實生活中,村上春樹的父親就曾應徵入伍去中國打過仗。三月,村上春樹赴以色列領取耶路撒冷文學獎並發表演說時也專門提到了父親在中國打仗的事情。村上還於一九九四年前往中國,實地了解和採訪中蒙邊境的「諾門罕戰役」,追問無數日軍士兵為何「在封閉組織中成為無名消耗品」。藤井省三認為,這些中國記憶直接反映到了村上春樹的創作中。如果省略中國不提,就無法討論村上文學。

故事以村上最為拿手的雙線交錯技法推展開去,奇數章描繪指尖「擁有某種特異功能」的女主角青豆,她是健身房肌肉拉伸的教練,而私下卻是一個「冷面女殺手」。偶數章講述男主角天吾,他雖是一個補習班的數學教師,同時又是一個立志當小說家的文學青年。

村上春樹的作品在台灣、香港和中國大陸極具影響力。台灣的時報出版已獲得《1Q84》在港台的版權並預定在今年十一月同時在香港、澳門和台灣上市中譯本。

與村上春樹以往小說相比較,作家善用兩個故事交錯的敘述手段、豐富的性描寫、以死亡為收尾並留下懸疑的三大寫作特徵依然清晰可尋,尤其是與村上後期的《奇鳥行狀錄》和《海邊的卡夫卡》等作品相比,筆調同樣十分洗練、冷峻、睿智和幽默,甚至連出場人物的言行都極為相似。如《1Q84》中的邪教頭目深田保與《海邊的卡夫卡》中的瓊尼.沃克、《1Q84》中的牛河和《奇鳥行狀錄》中的牛河的口吻幾乎如出一轍,後者名字都一模一樣。另外,在情節也多有相仿之處,如深田保和瓊尼.沃克最後都主動要求對方殺死自己,而且死前都大談特談富有哲理性的話題。

作為一部被譽為村上春樹里程碑式的重要作品,其創作的突破與創新、亢奮想像中創造真實和追問現實的精神變異,無疑也構成了村上春樹小說新的「制高點」。

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從來也沒有體驗過社會主義國家生存狀態的奧威爾,假想了社會主義極權統治。在他的小說中,天空永遠是灰濛濛的,街道上貼滿了作為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老大哥」的巨幅畫像。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不叫總統,也不叫國王,而叫老大哥,聽起來就像公僕、人民的兒子一樣親近,但事實上人們所受的並不是一種慈祥的統治。這種社會的根本信念是:「老大哥全能,黨一貫正確。」同樣,無論你是在家裏吃飯、睡覺,還是在單位上班,在街道上行走,牆上的屏幕時刻在監視著你,它們不僅能觀察你的每一個動作表情,也能監聽你的每一句話,甚至一聲嘆息。在這樣的社會裏,最重的罪行是思想罪。穿著便衣的思想警察混跡於人群之中。沒有人敢保證自己明天不會被逮捕。

細讀村上春樹《1Q84》所描述的神秘組織所帶來的「精神囚籠」的情形,圍繞邪教團體展開的難以置信的暴力等,這與奧威爾預言的及其荒唐與恐怖的世界、獨裁統治都有著相通相似的鋪墊和呼應。

村上春樹認為:「當今最可怕的,就是用特定的主義、主張造成類似『精神囚籠』那樣的東西。而多數人卻需要那樣的框架,沒有了就無法忍受。奧姆真理教就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此外也有各種各樣的囚籠。一旦進去,弄不好就出不來了」。

事實上,一九九五年初日本連續發生了阪神大地震和奧姆真理教攻擊地鐵施放沙林毒氣殺人的事件,促使村上春樹從《挪威的森林》那種小資情調中轉變為關注社會現實的「硬派」作家。為創作《1Q84》,村上春樹一直堅持旁聽對奧姆真理教的訴訟審判,「始終想像著原信徒被判死刑後,那種一個人被遺棄在月球背後的恐怖心境」。

使命感牽引作品靈魂

通過閱讀小說,讀者不難找到審判奧姆真理教中的一些具體場景。小說中登場不知是何方聖神的邪教「小精靈」侵入人的內心,又與奧威爾在《一九八四》所清晰描述的獨裁者「老大哥」如此神似。只是村上春樹的這部新力作放眼於更為廣闊的人類背景,試圖給世人敲響警鐘,顯示出一個傑出作家所負有的使命感而牽引出作品的靈魂。

《1Q84》也在文學上開拓了村上春樹的創作新路,實現了其嚮往已久、寫一部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那樣的「綜合小說」的文學理想。這「裏面有某種猥瑣、某種滑稽、某種深刻,有無法一語定論的混沌狀況,同時有構成背景的世界觀,如此紛紜雜陳的相反要素統統擠在一起」,「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出場,帶來各種各樣的故事,縱橫交錯,難解難分,發燒發酵,從中產生新的價值」。

村上春樹過去的作品一直以第一人稱寫作,這是因為書中存在第一人稱才能體現的精神世界,即通過描寫看不見全貌的憂鬱感、視野狹窄的不安感,使其成為故事的一個牽引力。而《1Q84》則是村上第一部結合多視覺與多重世界觀的「綜合小說」。

因此,村上春樹作品也第一次採用了多視角的第三人稱。視點的變化,再加上第一次採用奇偶章交錯的�事手法,帶來了小說未曾有過的新魅力,強烈吸引了讀者。

多年來擅長於在小說中製造大量謎團並留下想像空間的村上春樹在《1Q84》埋下深深的伏筆和追蹤,通過對家庭暴力、恐怖邪教等造成的「精神囚籠」的描述,叩問諸多社會問題,表達對日本將走向哪裏、世界將走向哪裏以及人類將走向何方的擔憂與思索。

重要的是,《1Q84》含蓄而深刻地揭示了日本國民性中持續至今仍未省悟的群體盲目性與見風使舵、短視善變的盲從的大眾心理。

文學須對抗精神囚籠

村上春樹認為「文學必須是對抗『精神囚籠』的一種武器」,而「我寫小說的理由,歸根到底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讓個人靈魂的尊嚴浮現出來,將光線投射到上面。經常投射光線,敲響警鐘,以免我們的靈魂被體制糾纏和貶損」;「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可以拿在手中的活的靈魂,體制則沒有。不能讓體制利用我們,不能讓體制自行其是。不是體制創造了我們,而是我們創造了體制」,如何擺脫「一九八四」時代的「小精靈」基因,從混沌走向明朗的未來?人類要掌握自己命運。

村上春樹警句
●一步也不邁出內心世界的事情世界上沒有,不邁出內心世界的是在內心創造著別的世界。──《1Q84》


●也許曾是這樣的過去,在那昏暗的鏡子中浮現出來的,也許不是現在的這樣的身姿。──《1Q84》

●如果我們只是單純的遺傳基因的運載體,為什麼我們之中的眾多分子還要以複雜、奇妙的形態,漫步人生的長途?──《1Q84》

●現在是一九八四年四月。我出生是在,對了,是一九五四年。這個還能想起來。但是這種被印刻的時間在她的意識裏快速地喪失其載體,眼前浮現出印有年號的白色卡片在大風中飛散到四面八方的情景,她跑著,拼命地一張又一張想盡量多的拾揀起來,但是風太大了,丟失的卡片太多了。1954、1984、1645、1881、2006、771、2041……那些年號被一張張吹飛。系統喪失,知識消失,思考的台階在腳下坍塌。—《1Q84》

●如果要是拿了芥川獎,難道你不覺得會引發熱議嗎?媒體就會像黃昏時分的一群蝙蝠在頭頂上盤旋。書將供不應求。──《1Q84》

●歷史向人們揭示的最重要的命題也許就 是「在當時,誰也無法預見到未來」。青豆一邊在聽著音樂,一邊在想像著從波希米亞平原吹拂而過的和煦柔風,任由思緒在歷史的長河中漫遊。──《1Q84》

●一九二六年大正天皇駕崩,年號改為昭和。在日本黑暗的陰霾時代也即將拉開序幕。現代主義和民主主義的短暫間奏曲終結,法西斯主義就要大行其道了。──《1Q84》

●假如這裏有堅固的高牆和撞牆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耶路撒冷文學獎演講》

●無論高牆多麼正確和雞蛋多麼錯誤,我也還是站在雞蛋一邊。正確不正確是由別人決定的,或是由時間和歷史決定的。假如小說家站在高牆一邊寫作──不管出於何種理由,那個作家又有多大價值呢?──《耶路撒冷文學獎演講》

●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可以拿在手中的活的靈魂,體制則沒有。不能讓體制利用我們,不能讓體制自行其是。不是體制創造了我們,而是我們創造了體制。──《耶路撒冷文學獎演講》

●唯其如此,我們才要把真相引誘出來移去虛構地帶,通過將其置換為虛構形式來抓住真相的尾巴。但為此必須首先在自己心底明確真相的所在,這是巧妙說謊所需要的重要資格。──《耶路撒冷文學獎演講》

《1Q84》故事梗概
小說開篇就充滿謎團,以懸疑手法切入故事。女主角青豆坐在出租車上聆聽捷克作曲家楊納杰克的小交響曲。當時她正趕時間要去完成「替天行道」的殺人工作。為避開首都高速公路上的塞車而從緊急出口的太平梯上爬下來,但卻進入到一個與她當下生活的一九八四年的現實雷同但有著奇妙差異、充滿問號的世界:那裏的警察制服改變了,天空中有兩個月亮。


另一方面,男主角天吾的父親年輕時因二戰戰敗回國,之後做電視台的收費員,是一個勤勉而單調的人。天吾的母親和情人生下天吾。小學時天吾曾幫助過受欺負的女同學青豆。長大後身體強壯的天吾因沒有戀人而與一個有夫之婦結為性伴侶。

此後,天吾受相識的編輯小松所託,充當一篇名為《空氣蛹》投稿小說的「槍手」。那是十七歲神秘美少女深田繪理子的作品。在整理文稿與改寫過程中,天吾陷入故事的意境。後來該小說獲得了新人獎,成為暢銷書。隨後天吾卻身不由己,被捲入小說之情節闖進了另外一個世界。

《空氣蛹》描述的是在新興宗教的公社長大的少女故事。某夜,從一隻瞎眼的山羊口中跑出了一群被稱作little people的小精靈。少女憑本能察知危險,從教團中逃了出來。其後,天吾曉得那部小說是深田繪理子的真實體驗。教團是真實存在的,並在小精靈的操縱下成為邪教組織。逃出教團的深田繪理子得到天吾幫助,作為合作夥伴,把小說送出世間,並策劃如何打倒小精靈。

同一時間,青豆接到殺人組織的委託,要她殺死教團的首領,即深田繪理子的父親。他涉嫌性虐待女童,包括親生女兒。青豆的殺害手法是成功的,然而教主在臨死前留下預言:「只有你死,天吾才能活下去。」

 青豆領悟,她無法逃離1Q84這個世界,為了救天吾,她不得不選擇自我了斷。而天吾為了尋找那有兩個月亮的世界,最後作出「尋找青豆」的決心。最後,青豆買了一顆橡樹。那是她的人生象徵。但對天吾來說,他的橡樹就是美少女深田繪理子……

小說男女主人公都經歷過不幸的童年,書中登場人物也大多淪為暴力的犧牲品,身心俱裂,創傷深痛。書中描述了宗教狂熱、虐待兒童、家庭暴力以種種名義,貫穿於物理空間與人的存在之間的空白地帶,猶如空氣蛹那般無孔不入,暢行無阻。小說同時給讀者留下思索﹑疑問﹑混沌與想像空間。(毛峰)

村上新著中譯幕前幕後 .江迅
《1Q84》繁體中譯由賴明珠擔綱、時報出版十一月出書。簡體版權有望由北京新經典奪得,等不及的中國讀者在網上盜譯,山寨版大受歡迎。


什麼是超級暢銷書?今天的答案:《1Q84》。「村上春樹」儼然成為日本文化的一面旗幟。全球範圍內的「村上熱」至今沒有褪色。「長跑者」村上的最新長篇小說《1Q84》在日本上市引發購書狂潮,「賣得像飛一樣」,銷量已超逾二百萬?,也迅速引發�憐h中國大陸出版社對此書中文版權的爭奪。

《1Q84》中文繁體版定於十一月十九日,由台灣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下稱時報出版公司)在台灣、香港、澳門同步發行,九月二十八日展開預購。中文繁體譯本上下冊,五十萬字左右。時報出版公司總編輯林馨琴八月二十六日接受採訪時說:「我們至今已出版村上春樹的作品五十種,除了全部台灣版外,部分包括港澳版權,大部分由賴明珠翻譯,小部分由張致斌翻譯。長期來,我們緊跟村上的�鄖B,會不斷推出紀念版、翻新改版本,與村上保持長期的聯絡和友善關係,村上作品的台灣版幾乎都是我們一家經營。」

林馨琴說:「這十多年來,根據我的接觸,對方主要不是看錢多少,看預付金和版稅多少,主要是看如何照顧好村上的作品,把他的書做好,每一本書的翻譯、行銷,我們都戰戰兢兢,認認真真做好,村上的作品版權並非最高價者得,而是重視成品如何。」談到預付金,林馨琴不願披露具體數字,但她說:「韓國預付金十三億韓元(約合一百萬美元)太貴了。但中文繁體版肯定也是不便宜的。當然,出版《1Q84》只要操作得好,銷售幾萬冊沒有問題,我們不會虧本。」她表示,在台灣,時報出版公司沒有遭遇版權競爭者,村上的代理方認為與時報出版公司合作得很舒暢。台灣翻譯出版市場也比較成熟,其他出版社都知道村上所有作品的版權,會由時報出版公司負責,互相尊重,理所當然《1Q84》就由時報出版公司出版,不會有惡性競爭。

現年六十歲的村上春樹蟄伏五年後的新作,讓等待已久的「村上迷」們瘋狂不已。《1Q84》的韓國版權,經激烈爭奪,花落Munhakdongne出版社,預付金(韓國稱先印稅)高達十三億韓元的天價,創下該國出版界歷史最高紀錄,引發韓國業內業外人士的爭議。中國大陸爭奪簡體中文版權的暗戰也已持續數月。此前,上海譯文出版社一共引進了三十多種村上作品。但此次《1Q84》出版前聯絡版權,對方卻不置可否。

中文版權出現了微妙的糾葛,冒出多家實力雄厚的競爭者,中文簡體版《1Q84》盛傳最終由北京新經典文化有限公司獲得,這是一家頗有實力的民營文化出版公司,由新經典與北京讀書人文化藝術有限公司戰略重組形成。該公司版權部日文負責人對亞洲週刊說:「外面確實都這麼說,認為我們已經拿到版權,不過,目前尚未簽約,正等待日方的最後回應。」

中國的「村上迷」們早就翹首盼望,但中文簡體版仍未最後敲定,網民顯得無奈。有懂日文的網民自己動手翻譯了。網民「精氣神」翻譯了一章又一章,上載網上,不少網民主動為他修訂改譯(網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5fd1ce990100ebao.html)。譯文被稱為「春上穿樹」的「村民版」、「山寨版」。

譯文「第一章,青豆」:計程車上的收音機FM波段正在播放古典音樂,樂曲是亞納切克(一譯楊納杰克)的《小交響曲》。在被捲入擁堵車流中的計程車裏,並不適合欣賞這樣的音樂。計程車司機好像也不是在特別認真地洗耳聆聽……網民讀了紛紛留言:「希望樓主堅持下去,期待」,「這熟悉的筆觸,彰顯村上的品味」,「讀了翻譯連載,感謝奉獻精神」,「一看就是大叔風格(指翻譯家林少華)」,「太幸福了,幾乎聞到上海譯文社的紙張油墨味」,「翻譯的很中國啊」……有些日子,「精氣神」沒有動靜,沒有翻譯上載,網民們急得宛如熱鍋上的螞蟻,「你病了?」「天天在盼哪!」網民更在豆瓣網上簽名要求他繼續翻譯。

八月下旬剛落幕的上海書展上,中國作家原創新作極少,外國翻譯作品的銷售佔盡風頭,三十年前中國大陸僅有幾家專業的翻譯出版社,而今五百多家出版社幾乎都從事國外引進圖書,以致外國文學出版領域魚龍混雜,剽竊、侵權的「海盜」橫行,更是惡性競爭,一味提高版權費。有出版業者說,「亂象」已使出版界嚐到苦果,村上的版權代理就一反常態,採取過分商業化的模式,把價格因素放到比信用度考慮更高的層面,這不太像日本出版界的傳統風格。國家新聞出版總署近期將啟動社科類翻譯圖書質量檢查,對出版劣質翻譯書的出版社「嚴肅處理」,不合格出版社將向社會公示;差錯率在萬分之三以上的圖書將被要求停止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