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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2日 星期二

舒國治訪談

六十年代,輕狂根基已打好,等著對藝術全身奉獻……

Q1:這十年來,你出的書,還有你這個人,對年輕人很有影響力,可不可以講一點年輕時候的你?聽說你年輕時留著一頭嬉皮長髮,看很多藝術電影,聽很多搖滾樂,當你要開始創作的年輕時候,台灣或台北,是個什麼樣子的文藝氛圍?

A:我留長髮,是七十年代中期,但不敢說是學嬉皮。嬉皮是一種只有美國才有的特殊文化情景。但留長髮,或穿奇裝異服、弄成很叛逆,是全世界六十年代中期以後皆然的共同風俗。但文藝氛圍,六十年代的確是最重要的。

六 十年代開始,除了藝術電影和文學創作,「藝術化」是最啟蒙的時候。五十年代已經有一點點跡象,像是姜貴、張愛玲的出現,姜貴的《旋風》,單單高陽就寫了五 萬字的評論,胡適也相當推崇張愛玲。五十年代固然有覺醒,但是不那麼「藝術化」。到了六十年代,文學界的夏濟安,藝術界的俞大綱、顧獻樑,為《劇場》雜誌 題字的藝專校長張隆延,他們這些人的推動,到了六十年代想創作的人,一下子發了瘋一樣地投入,年紀大一點的,像軍中過來的舒暢,或者是苗栗的七等生,把小 說當作宗教一般地全身奉獻。看電影的人,不只是早先原就對黑澤明就已很推崇,後來還鑽研安東尼奧尼、柏格曼。而小說的藝術研究,特別使杜斯妥也夫斯基、卡 夫卡、福克納、喬伊斯的名氣震上了天。總之一句話,藝術。

這 些東西,即使在日據時代,年輕人對文藝的愛好與癡情已經有很濃的前例,經過戰爭、經過光復,再加上1949年國府來台,到了六十年代,戰爭已過去了十多 年,全世界都努力追求財富,自由空氣與奔放熱情是幾乎要和全世界同步的。到了六十年代末,全台灣都瀰漫著跟西洋嬉皮相近的、蠢蠢欲動、自我解放的空氣。

加上這個時代到了最歡樂,當然也就有一點點輕狂。因為有這個輕狂的根基,再往後十年,才會有人不能遏止的,想要去街頭,做黨外運動。我想這都有一點相關。

台 灣戰後小孩,因為聯考制度帶來的對功名的追求,加上一種溫良恭儉讓的教育,碰撞上六十年代那種微微的解放,再加上娛樂文化像流行歌、漫畫、武俠小說、當然 還有電影,等等的進來,到了八十年代,台灣的導演要從自身的感受中拍電影,不能避免地會拍「成長片」。而對於他自己最執著的寫實,於是拋掉了以往言情的裝 飾,所以才會拍成這種格式。

言情東西到那時被拋棄,八十年代在舊書店裡,五十、六十年代金杏枝、禹其民的言情小說,已經買不到了。

七 十年代,我學了一點電影,從小聽來的西洋音樂,自認已聽到很識箇中三昧的高明程度。文學也看不少,也偶爾寫一點東西,但就是沒想去做作家。不知是因為當年 看到的寫東西的人總有一點公務員感、穿一些免燙的難看襯衫與西裝褲,還是因為我的好動式的英雄血液讓我硬是對這一種行業覺得平淡、不過癮。倒是電影我頗有 意。但七十年代初期國片太爛,電影人也不令人羨慕佩服,若投入那行業,一定教人極受不了。到了這時,我到底要幹嘛?我就變成一個很自己很漂泊、覺得自己做 什麼都不是、覺得這個社會好悶,這個城市好醜,這樣東晃晃西弄弄,成為了一個無所事事的、很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的人。但是這個字眼呢,後來被叫做晃蕩, 或者叫做閒人。

然 而過這種青年苦悶的生活,在台灣是有影像的。像是我在《台灣重遊》裡寫的老梅,在七十年代我們去,把我們人放在那種爛糟糟的沙灘,那種荒疏感非常符合。就 像五十年代的永和竹林路的尾巴,那些竹林和河灘,正好是逃學少年的好場景,也是跑到那邊想要自己組個幫派的假想的綠林好漢們的心中梁山泊。

那種年輕人的無所事事,發閒,然後慢慢還發賤,要有那樣的影像。

像我寫碧潭,就寫到六十年代的台北小孩都有一點逃避。有一點想躲到他自己不為人知的後院、後山避世。台灣所有學子都鬱悶,文山中學的小孩會躲到碧潭,因為那地方就跟他的心靈相映照。後來台灣新電影的影像,其畫面的核心根源,便是那些五十、六十年代孩子逃避時會去的場景。

台 北市的空間一向是個文學創作很好的、但又很粗糙的大沙龍。野人、天才、天琴廳(漢口街)、我們(台電大樓對面羅斯福大廈),後來的稻草人、艾迪亞,不只是 這些小空間,作為人在昏黃燈光下,有個他的文藝思維可以展現的地方。而是整個台北就是個大沙龍。大家在這樣的環境中,談電影、談文學、聽音樂,是一個多麼 美妙的時代。

這就是我在這樣的情形下,得到蘊育。

所以我在生活上、在談天上,和藝術創作固然很接近;但在職業上,我從來都沒有往那方面去緊緊地貼靠。我從來沒想過作那職業。也造成前幾年我開始出書,人家覺得滿新穎、滿特殊,怎麼突然有這樣的一個人湧了出來。但我會是這樣,實在是有前面的來由的。

台 灣年輕人最大的可愛是,對於藝術創作的執著,楊德昌、侯孝賢他們要開始做心目中的電影時,香港的同輩導演,像許鞍華、徐克、梁普智、方育平、譚家明,都非 常羨慕。因為香港的這些人也想做藝術片,但是就不自禁地,會流露出在香港成長中,自然有的對環境的、現實感必須時時放在心上的那種商業警惕。

台 灣年輕人聽到拍電影,是連房子都敢賣的,有的還真賣了,而且後來也成功了。台灣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台灣的先天奇特條件。先說日據時代的知識分子,本來就 有一種很癡情、很奉獻的品質。他去聽一個古典唱片,就會很著迷。那麼,這些東西加上了後來國民黨來了,台灣變成避秦似的孤島,全島皆極窮,什麼物質享受皆 無,正好把心轉移給精神上之奉獻,故而街坊鄰居聽廣播劇聽得直凝神,看武俠小說看得極專注,小孩看漫畫也看得極詳細,這樣發展到六十年代,所有的年輕人都 發瘋地,想要奉獻藝術。台灣太多太多的年輕人,都想要奮不顧身地,去投入藝術一小段。

Q:那如果很長段的呢?

A:很長段的就是很帶種嘛!

Q:那你算不算很帶種?

A:我只是很執著於一種逃避。而我的逃避中又有很少的百分比,做一點點寫作,或者說做一點點創作的夢。

至於帶種嘛,我或許不去做以不快樂的上班來交換一份月薪,不知道算不算有一點帶種?

Q:民歌也是嗎?

A: 校園民歌是不需要太多輕狂也就可以了。校園民歌是愛國思潮加上台灣青年苦悶的產物。青年們對故國的懷戀,像是歷史跟國文讀到的那些東西,再加上藝術歌曲, 像〈我住長江頭〉、〈紅豆詞〉,所以到了七十年代末,青年們藉著民歌,來找尋心靈中的祖國。所以有人會寫出〈歸去來兮〉,有人會把余光中的詩譜成歌曲,即 使是歌頌田園,也如同是小時唱〈杜鵑花〉、〈茉莉花〉把它延伸。

校 園民歌的寫者或唱者,當然聽過美國五十年代中以後的民歌,像Kingston Trio的Tom Dooley,像Joan Baez的Donna Donna,絕對人人都聽過;但作起自己的歌時,便成了校園民歌的那種模樣,也就是頗具「中國」的風情。這是沒辦法的,因為中國近代史自然會呈現成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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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到了40歲,還在把高中生活無限期延長……

Q2:你算是參與了台灣新電影發生的前端?你的很多朋友,例如:楊德昌、張毅、余為彥等,都是新電影運動的重將,如果那時你還待在台灣,會不會也參與?

A: 我因為學過幾天電影,所以剛好和一些後來會去做電影的人,前面就認識上。那麼,可以講講台灣新電影怎麼發生,跟發生的前夕,我所知道的,可以講一講。當然 台灣它是一個看電影很重要的地方,幾乎每個人都可以說一大段幼年看電影對他濃烈的、幾乎是不能取代的那種珍貴影響。七十年代中後期,大家對於片商主導的國 片題材的庸俗,早就已經想要求變。但是沒有什麼成效,侯孝賢拍《風兒踢踏踩》,還有《在那河畔青草青》,剛好有一點想把攝影機拉到三廳以外,而進入小市民 的生活街景裡,但一直要到八十年代初,這股能量才累積到不能不爆發的厚度。這個時候,1981年,余為彥的哥哥余為政,他慫恿一個好朋友,從美國回來,這 個人就是楊德昌。余為政說,老楊,別待在美國每天只是上班,回台灣拍電影吧!那個時候余為政構思了一個故事,後來的名字叫做《1905年的冬天》,是李叔 同在辛亥革命前幾年的留日中國熱血青年的故事,那時候他弟弟余為彥和王俠軍在南部做房地產賺了錢,所以可以一人投五十萬,後來因為我介紹了詹宏志,他那時 還不那麼有錢,只是「工商時報」的編輯,但因為對於藝術的熱愛,或說我前面講的癡情、奉獻,宏志也投了五十萬。宏志對於各種領域的濃烈興趣,在那麼年輕時 (才25歲)就極富膽識的參與,後來他能闖出這麼一番事業,足見是有來由的。楊德昌在這部片裡也參與了編劇,還拉來香港的徐克,作為第二男主角,第一男主 角是王俠軍。這個片子最後沒有上映。但從此以後楊德昌就留在台灣。然後沒幾年,就做出了一番他的電影事業。

大 約在1982年,張艾嘉集結了十一個導演,把十一個短篇小說拍成電視電影,成了《十一個女人》。有幾個還沒開始作導演的,也被她找。但我不是其中一個,除 了我沒有積極的投入意願外,同時意味著我給人一種感覺,我不該是人家想到要去找的未來的導演。她找了我旁邊的一些人,我很高興。因為我一直到那時,還沒有 那麼高的興趣,把自己往導演上去規劃。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一定是逃避。而且我已經準備在1983年去美國。

1983年,童大龍(詩人夏宇)拉著我說台視要作個新聞雜誌的節目叫「浮生三錄」,三個段落找三個人製作拍攝,每人30分鐘,選社會的題目,我也去參加了。要帶個攝影師、想腳本、每個禮拜播90分鐘,是作影像的實務,我也做了。但只是打工賺錢,我並沒有想作電影。

假 如我不出國,而我也確實下來作電影了,結果還一直作,我也真不能想像,我會做出什麼東西來。很顯然,人的命運,也就是你心裡頭隱隱傾向的,不往東也不往 西,只往不東不西的路上。越是弔詭的人生,差不多應該是這樣。人要作,最簡單就能完成的,往往是最持久的。假如我要構思一個長篇小說,可能是害了我。

所以有時耗資幾億、耗時幾年的電影,常常是災難。要錢那麼累,弄劇本那麼累,作這行只是讓你得到挫折,讓你叫停而已。所以人要珍惜眼前,很容易就可以完成,而且可以成為偉大、恆永的東西。

絕對不能說因為我要寫作,所以不走拍片的路。人家是20多歲退了伍,就投入拍片。我是到了40歲,還在把高中生活無限期的延長。


我跟全世界在路上無家可歸的人一樣,逃避使得人進入流浪……

Q3:你數十年的閒蕩生活,想必受到許多的挑戰與壓力。你是如何度過,有怎樣的力量或是信仰在支持你嗎?

A:不做事,只晃蕩,照說沒有人做得到。假如有了一點錢,然後去晃蕩,世界上也沒有這樣的一種人。通常一直無所事事,苦哈哈地,不知道是在作創作,還是在浪費生命的人,終於過成了一種可叫做「晃蕩」的形式。但那一定是自然而然,而且很不堪的過法。

一下昨天又過了,你今天還在呼吸。而今天的煩惱只能留到明天。它是一種往下賴的生活方式。它的要求就是你不能對於窮與那種困太快察覺。如果一個人很快就察覺到自己的窮困,那麼他連第一天的浪途都不會進入。

我當然要受到一點家裡頭兄弟姊妹的接濟,而且必須很少也能賴很久,否則不是人家不接濟,是你自己會越來越自覺。

不自覺也就是糊塗,鄭板橋說的「難得糊塗」的糊塗。因為糊塗,才會有大的膽子。沒有人真的膽子多大,他的大膽是他的糊塗。但我是一個糊塗的人嗎?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個精明的人,但是大膽也是天生的,或者稱為莽撞。

我常常和各位這樣聊天,我想我說自己膽子大,大家應該可以有同感吧!你去看,外頭的人跟你講話,很少有人這樣。大膽來自特別的血緣,更是需要很好的早年時代來相配合。有一種年代是沒有大膽的,假如它太過文明的話。大膽是你看待事情的敢與不敢的程度。

我 的生活並不是一個信仰,所有事情都不是用信仰支撐我。我跟全世界在路上無家可歸的人一樣,逃避使得人進入流浪。但並不是逃避一個確切的事態,像是逃兵、逃 婚、逃債。一定是有件事有人一定要去做,然而你逃避,你不做,然後演變成晃蕩。天下之大,那我到底是要做什麼?這個狀態,稱之為晃蕩。

Q:會受到朋友或親戚的質疑嗎?

A: 我開始晃蕩,當然是我的父母已經不在了。但我懷疑我父母親在,未必不准我這樣。至於朋友,台灣不是香港,台灣多的是閒來閒往的無所事事之人,我慶幸我生在 台灣,所有我的朋友,我沒聽過任何一個會問說:喂,舒國治你是不是該去找個工作了?之類的話。因為他們壓根不在乎。當然也會有在乎的人,但那些人恰好不是 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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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質需求是個分配問題。看你把自己這個人定位在這個朗朗乾坤之下、哪些東西要做得多、哪些東西要做得少罷了。

Q4:很多人羨慕你的生活,降低物質的需求,有著愉快的生命,這要如何做到呢?

A:所謂物質需求,是一種分配。

你喜歡一種名牌包包,或是某些女士喜歡一種優雅的皮鞋,都是正常。但是等到你的皮鞋有了八百雙,你照料這些物質,就使得你對其他分配,產生了不均衡。所以不是我降低物質需求,而是我有別的需求,往往也是物質,不能說全是精神。

如同你希望家裡寬敞一點,但如果你有那麼多朋友,你會去他們家裡,你每次回到家都半夜兩點,馬上去找的是那張床,你哪裡需要那麼大的家?為什麼?因為朋友是你的物質。

物質需求是個分配問題。當你說降低物質需求,是提高另外物質的更需求。看你把自己這個人定位在這個朗朗乾坤之下、哪些東西要做得多、哪些東西要做得少罷了。

通 常要有愉快的生命,那些用不到的東西,像:幾億、幾十億、幾百億,不要太忙著去張羅。假如你不幸,是屬於對物質很有需求,可能表示你很多方面很缺乏。主要 是有太多別人的觀念,在你的腦袋裡。別人要你、建議你、誘騙你去追求物質。他的問題就是他被建議得太多。很大多數的台灣人,過於勤奮,去獲取東西,常常是 他太容易被別人建議。因為大家都知道,台灣是一個隨時在建議人們去弄錢的一個寶島。

要不受建議左右,你要有開闊的心胸,不要看你所處的國家最不堪的一面,不要太倚賴宗教,家境、學位,但每樣東西都要有這麼一點。人的問題就是或者膽怯,或者貪求,有些人太容易受挫,很需要別人幫助他,把非分之想當作分內之想。

Q5:有沒有哪個城市,是你心目中的理想城市?你很善用大眾交通公具,又會利用都市許多機能,可以說你是一個「節能減碳」的最佳模範,可否給讀者幾個建議,如何過這樣的生活呢?

A: 我不知道是哪個城市。但假如有一個城市,你每天出門,可以先經過一片小林子,出了林子,有一條小溪,跨過橋,有幾個小攤,人可以停下來吃一碗餛飩或喝一杯 冰紅茶,轉過一個小土坡,出現一個小市鎮,你要吃的二、三十家小店,它都有。你要買幾本書、翻幾本雜誌,它也有個好幾家這樣的書店或唱片店,其中也有一些 茶館、咖啡館、Donuts店,你隨時可以坐一下,和人聊聊天。要是不是這些室內,也可以到大樹下,涼亭裡,坐著休息一下,或打打瞌睡。像這樣的小鎮,我 覺得最適合任何人,不只是我,去遊,去晃蕩,甚至去住。但是是哪一個城市呢?一定滿多的。只是,台灣看來沒有。但是台灣,有你最熟的、最好的、最習慣相與 的朋友。所以,像剛才說的這種小鎮,舊金山旁邊的柏克萊,新英格蘭的太多小城小鎮,法國、英國、德國也很多這樣的地方,瑞典的許多城鎮,日本岩手縣的盛 岡,青森縣的弘前,只是,我們能待多久呢?

你 願意去使用一個城市很少的、很美的它的那些生態,你自然就能節能減碳,恰好我在台北,常去的地方,與常用的移動方式,或許,比較流暢,又不需要自己開車, 像是有一點符合節能減碳,但是要大規模地用到台北的很多角落,就未必做得到。要節能減碳,就要找到最容易把生活過成的方法。台灣一幢房子那麼貴,小孩子在 樹下地上打一個滾這麼不容易,台灣人要逃開憂鬱症這麼不容易,這些便是台灣生活不易過的明顯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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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有一股閒暇,剛好把這個閒暇拿來驅動幾串文字……

Q6:你知不知道,這幾年來,有很多人投入讀你的書,喜歡你的讀者,已經非常多,是因為他們喜歡你告訴他們怎麼吃,還是因為你告訴他們怎麼旅行?或是因為你文字很簡鍊,有風格,很動人?還是什麼別的原因?

A:我前幾天去花蓮,無意間碰上好幾撮人,很驚訝地發現,他們居然全都認識我。他們會這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這問題最準的回答者。我也覺得很驚訝。

有 一種可能,就是,我有一種語氣,可能很綜合地,可以把他對於人生的感嘆、加上對於遠處的期待與好奇,再加上他長年做為台灣人的快要釋放、但是始終還是滿壓 抑的,這種綜合情懷,我這種語氣,可能比較全面一點地,能夠幫他獲得一種紓解。再就是,我可能有一股閒暇,剛好把這個閒暇拿來驅動幾串文字,不太囉唆,也 不見得多麼精鍊,不那麼白,也不要那麼道貌岸然,更不至於弄神弄鬼,也不那麼實驗室高科技,可能剛好,也還能夠讓他們,在紛紜的人生奮鬥上,得到一點如同 假日遠足的那種遨遊。所以說,旅行作家、晃蕩達人還是小吃教主,那些只是很隨手拾來的名詞,我想不應該是那幾個名詞,使得讀者有收穫,應該是我前面講的那 種語氣。

通 常,有很多讀者或影迷頗為仰慕某個創作者或傑出人物時,那個人多半有一種品質,這品質或許可以很粗略的稱為「氣概」。我們這時代,人人活得很空乏,故而很 期待這種氣概;要是誰能散發多一些這種氣概,便就最能溫暖了大夥空寂的心靈。我只提供出一些語氣與一點閒情,還不敢說是氣概。

Q7:房慧真注意到你的環保,說你坐下來,必把背包放在身旁的地上,絕不像大多數人將背包再占據另一個椅子。我也認為你說吃延平北路旗魚米粉時最好省了那個魚丸,這「省了那顆魚丸」,我認為便是你的環保風格。可不可以多聊一些你是怎麼發展出這種深富靈氣的生活環保風格的?

A: 我是在困阨的環境中,找到自適的方法,而不希望是埋怨它。像有人說我懂美食,或我懂生活,其實我是用最粗陋、最簡約、最省的方法,來混著把自己日子過下 去。所以我去吃,是希望避開味精。我不去吃泰國館子的月亮蝦餅、檸檬魚、鳳梨炒飯,是為了不要掉入台灣惡質得很厲害的clich]陳腔濫調)模式裡。月 亮蝦餅是台灣才有的小食。那些花俏的旅館,我設法不去住,書桌前幹嘛放鏡子?凡是台灣到處是鹵素燈。我覺得我的長處是去找尋那些本質,而避開那些花招。我 不是要去吃美食,我是要去吃規矩的食物。吃那些很簡單而又是尋常人花起碼一點點錢就能果腹而又活命的東西。

不 只是環保,也不只是節省;是要告訴大家平民也可以吃得簡樸卻依然是美好的東西,在山泉裡不受氯害的游泳,而富比王侯的億萬富翁往往吃一些極不堪卻被打造得 很假很高級的東西,同樣地,他們住一些很貴卻充滿化學物質的貴卻不好的房子。我只是想告訴我的同胞,不用去追求太多的錢,然後用這麼多的錢去過爛日子,而 是當下用你現有的錢過清閒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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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十篇怎麼浮現到你的心念裡,浮現得多強烈,與你寫出來多灑脫,就決定了你可不可以做一個小說家……

Q8:台灣現代文學譜系中,大部分的人將你歸為散文家。談到其他文類,在〈村人遇難記〉之後,是否還進行小說的創作?你有寫過古體詩或新詩嗎?是否有仍未發表的劇場或電影劇本呢?

A:我並不特別把自己定位為只寫散文。我當然也寫過很少的小說,所以偶爾也有人問我,是不是準備回到寫小說的這件事情上。我還偶爾想,只是,在台灣,不知為什麼,我有一個感受。

小 說的話題,是一個很特別的──並不是每一個故事,都成為讓人快樂閱讀、讀來沁人心脾的小說。但小說的教育,使得很多人看不那麼令他閱讀高昂的小說,居然也 一直一篇一篇往下看。我常想,一個人想寫的,與能寫的小說,一輩子也不過幾十篇。這幾十篇,怎麼浮現到你的心念裡,浮現得多強烈,與你寫出來多灑脫,就決 定了你終究是什麼樣的一個小說家,而不是你對小說多專業,或者你對小說有多宗教的熱情。那些很愛小說的寫作者,讀者到底記得了他哪些小說。蘇東坡不寫小 說,喬伊斯寫小說;你可能這兩人皆欣賞,但你多半既不寫成蘇東坡的風味也不寫成喬伊斯的氣息。你要認清你生活中、你時代中你適合用的格式。你若只是要寫在 台灣兩個大學生戀愛的題材,或許既不該用蘇式筆意,也不該用喬式筆意。甚至根本不該寫成小說,寫成一封信或許好些。

小說很好,但不見得要很執拗的小說小說小說。

散文也很有技術,但是終究人們以他看到你到底寫了些什麼東西,來定位你。雖然你的文體,雖然你的用字,都很重要,但終究他是看你寫的範圍,也就是你這個人,找了哪些內容,把它寫成散文。

我沒寫過古體詩,也沒寫過新詩。劇本也幾十年沒寫了。

Q9:年輕人想要寫好的東西,怎樣學習把作品寫得好?

A: 這就像交朋友一樣,你有甲朋友、乙朋友、丙朋友、丁朋友,每個人有他的長處與短處,但是你愛他們,你看得出每個人的優劣,並且,你很公允的,在心中給他們 每個人最不偏激的打了分數,同時,你與他們玩在一起,有某種他們與別人玩所無法獲得的深刻與溫潤。那麼寫作也是同理。你去看世上,寫得好的人,他所謂的通 透人情世故,是他柳暗花明自闢蹊徑所看出去的一種角度,而這一套路數,往往是最後透露出他的公允,他也可以看得很細,下筆很奇,甚至很險,但是他看得很清 通,也就是說,很公允。通常他的公允,來自於他對這個世界、這個人生的愛與興趣。坊間有一些美食家,他呱啦呱啦講這個食物多好多好,但很奇怪,你就是看到 他對於這個食物的缺乏愛,他像是活得很空泛,把假愛,反覆地講。所以年輕人要學著喜歡他生活的這個世界,他的喜歡越來自心底,越豐厚,他去寫東西,越有可 能寫得好。他假如太喜歡文字的藻飾,甚過於喜歡人生,或是他喜歡「小說家」這個頭銜甚於他的生活真象,那麼他寫的東西,也就比較不容易那麼好。


年輕時,應該去玩。玩玩玩,無天無地的玩。玩累了,想寫東西,不要太妄想寫成長篇大論,寫一兩封情書多好。年輕,就應投入人生,去闖蕩,去與人接近,去與 山海接近。如一心只想著寫作寫作、作品作品、拍片拍片,結果搞電影單單籌資金、找佈景、安排演員,就已經因庶務之繁瑣把最鮮活萌芽的創作心念給磨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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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越不在自己的事情上,你就越在旁觀的狀態上。我的寫作就是我的旁觀的結果。

Q10:中國有徐霞客,美國有凱魯亞克,你有無受到先行的旅行家、流浪漢的影響?

A:有人因為看了某個大師的電影決定要去拍片,某人聽了美國的民謠,後來開始想要從事音樂,這些是有的。但是流浪,會有人跟人學流浪嗎?我想比較不容易吧。一個流浪漢大概不容易料到,他竟然會在浪途上。我流了幾天浪,也是自己從來沒料到的,然後逐漸變成這樣。

《流 浪集》這本書,是把很多的,還不成為定局前的很多人生狀態,拿來描寫。所以在床上的流浪,成為睡不成覺。有的女孩子完全的自由在咖啡店裡流浪,便是《台北 女子之不嫁》。美國人有一種奇特的空間,恰好和美國文學裡很愛描寫的美國市鎮裡某股荒涼,可以看出的流浪氛圍。所以我集成的這本集子,講的是這個。

寫 作,是很多旁觀之後的結果。你越不在自己的事情上,你就越在旁觀的狀態上。我的寫作就是我的旁觀的結果。《門外漢的京都》,更是一種心生羨戀的旁觀,這個 城市這麼美,我只能在門外看。進了門內,也未必比在門外看的好。能夠做一個門外漢,在世界各地,在人生中,多麼好。假如你成了門內漢,你有了這個,有了那 個,也很好。門外漢的好處,也是流浪,或者獲得什麼東西定下來,一樣好。涵碧樓門外看很好,能住進去也不錯,但是要擁有它,就未必了。

Q11:音樂與你的寫作有很大關係嗎?

A: 非常大的關係。這個世界有人說有兩種人,很有音感的人,與很沒有音感的人。我從小就很喜歡音樂,只是覺得世界上有音樂,這種東西很美妙,倒不是我從小被教 育去演練音樂。能夠在台灣坊間或收音機聽到的音樂,構成了我們記憶中那麼豐富的音符的文化史;我的同輩每個人的胸中,都記了幾千首的歌,即使這些歌不構成 後來我們自己去創作歌的泉源,它也構成我們創作別的媒介的極好的泉源。拍電影或是寫東西,都可以從音樂中,獲得某一種獲得韻律,極度倚賴的需要。很多內部 的靈敏,也往往是你小時候,音樂聆聽的累積,所打造出來的。我們會去創作,是跟音樂有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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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吃,不是要歌頌台北吃的富麗堂皇,實在是要鼓勵與發掘,台北人的想把生活過好的熱情與堅持。

Q12:去年五月你出《台北小吃札記》,到現在,馬上要出的新書《窮中談吃》,怎麼會突然一下,講那麼多的吃?

A:1990 年冬天,我從美國回來,不知道是年齡的關係,還是對於地方風俗產生了興趣,我寫了很多觀看生活周邊的稿子,有些關於地方的,有些是關於旅行途中的。當然我 也看到台灣幾十年來吃的變化。那麼,《窮中談吃》,裡頭的文章,事實上寫得比較早,說的是這五十年來,台灣各種吃的變化,而且我專門挑那些非進口的、非高 價的、非美食的、非地中海風情的、本地人本國人花最少錢在吃的那些東西。只能說,以談吃,來對照台灣生活富裕了以後,究竟有沒有過得更好。這就像《台北小 吃札記》,不是要歌頌台北吃的富麗堂皇,實在是要鼓勵與發掘,台北人的想把生活過好的熱情與堅持。

Q13:你寫過美國,寫過《香港獨遊》,寫過《台北女子之不嫁》,你會寫的題目那麼多,有沒有什麼題目,是你未來想寫的?你對台灣這麼有觀察,那麼是不是應該寫一本更深入的台灣?

A: 這個問題很好。因為假如我去花個三萬字,花個半年,去寫花蓮,我自認會是一本很有意思的花蓮書。或是每個城市很精鍊地寫個一萬字,這一篇寫宜蘭,這一篇寫 屏東,寫上十來個城鄉,那一定很有意思。但我不會,我不會一下子很有規劃很有系統地去做這樣的東西。就像十多年前我寫《水城台北》,後來可能很多人研究台 北,但是我原來就只是一萬字的文章,寫了兩篇,這樣就好。也不必再延伸成多大的巨業。我喜歡寫的,是對於我的時代,我很樂意表述的東西,像是為做為一個台 灣人,做為我這個時代的人,盡到一點份內責任。我現在每天想的就是哪些個題目最該我去做,做一點做一點,不管是小津安二郎、是Woodstock、是五十 年前的黑話,還是台灣的民宿,太多我的時代投射出來的題目,我希望我不要偷懶。

2008年8月7日 星期四

舒國治:陸客來台 最該享受台灣人的體貼

舒國治

大 陸遊客來台,原本一心要看的阿里山、日月潭,自然很易做到。若要在台北細看故宮的文物、字畫,亦是重點。接著呢?有旅行業者規劃赴鄧麗君墓園,這也是不錯 的點子;突然思及一事:二十年前整個大陸人人迷聽鄧麗君,其實道出了一樁隱情,便是先前幾十年人人活在周遭沒啥溫馨、沒啥噓寒問暖的呢噥軟調的人情氛圍中 (一如你十多年前在大陸國營商店問櫃台人員想看某商品,他那種愛理不理的模樣),乍然鄧麗君的軟香溫存的小女兒聲音流進了他的耳朵,是那麼的柔情、那麼的 充滿了愛充滿了關心,這一剎那,他像是聽見自己女兒對著他撒嬌,他再也不能抗拒了,更是瞇起眼睛享受他幾十年社會主義嚴峻冷漠四周所缺乏的那種呵護。

大陸孩子太淡 台灣小孩太嬌

這十多年我在大陸旅遊,北方、華中的名山爬了不少,同時每個地方的人也會注意,發現大陸少女情態,有一事可言,便是嬌撒得較少。亦即她們少掉一種「過度呵護」的生活方式。這當然也是社會主義、無產階級的諸多生態之延續下自然歸結出的簡淡。

此種缺乏過度呵護,也表現在他們對付家中物具的呵護上,譬似洗刷馬桶、精拭地板、把玻璃杯洗沖得光亮無比(且不依賴洗潔精)等事往往做得不到位,甚至,根本不乾淨。

相較之下,台灣太呵護了,於是台灣人便太嬌了。一個家庭若是釋放極多的愛,那麼在此家庭生長的小孩即在臉上也充滿了對愛的需要、對關心的需要,對人群溫暖的需要。近十數年,愈來愈多在路上隨時可見的不同家庭的閨秀,眉目上俱是愛與被愛。

體貼細心呵護 台灣最佳優勢

當然,這樣獲得關心獲得愛的台灣孩子,到了世界各地,住旅館時,不免對別人的服務偶也嫌東嫌西。

又大陸的城鎮,處處足浴、按摩,像是「全國奔保健」似的。按摩的技法,頗有高明之處,尤其有些十七、八歲才自江西、四川等的推拿學校畢業出來的小伙子、小 姑娘,其力道、手法並不比老師傅差。但大陸的按摩,普遍而言,比較自手上感覺不到他的關心。吾人原可以自手上的感覺察知按者的心思;亦即,一雙有體貼感覺 的手,來自他的體貼之心。

台灣人的體貼與細心呵護,我最喜歡講切水果的例子。不管在美國洛杉磯、在四川成都、還是在大學的宿舍裏,若是有台灣的女士在場,她切出來的水果,必是最尺 寸合宜、最清洗潔淨,同時,最多的關心。有時即使在荒野的山壁下,即使配備不全,她亦能洗完、切完、以簡陋盤子端上,擺到了你面前那一剎那,你會驚艷竟有 如此一盤魔術般的佳美享受。

可以說,沒有一個台灣家庭切出來的水果會不讓你感到溫馨與細心的。

這就是我所謂台灣的「關心」教育。亦是台灣與世界相比之下的最佳優勢。

若說大陸客人來台最該享受的,是台灣人的體貼吧。(本文作者為作家)

【2008/08/06 聯合報】@ http://udn.com/

2008年6月30日 星期一

百年之後,我們將被如何述說?

嚴長壽 2007-03-26
本文摘自 中國時報

接連幾年來為阻止蘇花高興建,從為文、建言、到多次陪同官員現場勘查地形,及至最後召開兩次記者會之後,許多朋友不解地問:「在現今這個是非不分,政治利 益綁架一切議題的時刻,你為何還努力不懈地淌這無解的渾水?」。許多朋友選擇冷眼旁觀,但也有更多人,包括童子賢、柯文昌、林懷民、侯孝賢、龍應台、徐 璐、賀陳旦、前院長謝長廷、兩位曾主導觀光交通的政務委員陳錦煌、林盛豐等朋友,以及從不輕易批評的證嚴上人,一致反對蘇花高的興建。或許我們都有一個共 同的信念:台灣的未來,正在我們的手中決定。

一路以來,個人對台灣的關懷不只花東一地,因為曾身兼觀光協會會長,常在關鍵時刻主動前往各觀光景點,向主政者提出長遠規劃的建言或演講,也一再地見到缺 乏長遠規劃而導致地方競爭力坐失良機的情形:記得十多年前,正在金門即將解除戰地政務的當口,筆者就曾三度前往金門參訪,並對所有政府與民間業者發表演 講。當時我提及「戰地政務」如同阻擋開發勢力的一道閘門,雖然阻礙了金門的工商發展,但也同時保護了金門不致遭受放任恣肆的開發商及地方勢力等各種流俗的 踐踏。當「戰地政務」受到強大民意壓力開放之際,更是政府必須建立好保護措施、遊戲規則的關鍵時刻。在閘門未開之前,金門鄉親應該先確認金門的「核心價 值」所在,透過各種獎勵以及保護措施,讓金門的戰地風光,及開發而保留的閩南式古厝,成為解除禁制、開放之後,具有吸引觀光潛力的金門特色。

同時我也提醒金門鄉親,因為天候以及海象的因素,交通不便以及冬季濕冷的氣候,勢必成為金門發展的侷限。然而與其盲信人定勝天、工程萬能的迷思,不如認真 思考因勢利導的優勢所在。從「外人想到金門看什麼?」這個簡單的問題出發,如果金門的計程車全改為軍用吉普車,穿著各式軍裝的接待人員帶著遊客穿梭在各種 碉堡、戰場間,訴說著戰爭狀態下的金門生活;行程還可安排一住一週的戰鬥情境體驗營(一個比照國外健身農場的時尚活動),體驗軍事訓練;結合時尚設計各種 軍用服裝、飾品,加上前述的糖、刀、酒等金門特色產品,成為遊客的伴手禮。讓金門成為世界獨一無二的「戰爭博物館」,讓國際健身營隊的專家,用戰地實景作 為向世界招募每週一梯次的戒菸班、健身班等活動。有限的班機,每載一人就停留一週,如此才能發揮最大的運輸績效與經濟產值。

不幸的是「戰地政務」一夕解除,應有的配套措施付之闕如。閘門一開,各種勢力果如蠻牛一般出柙橫行:各種仿西方建築取代了古厝;本島流行的KTV、啤酒屋 代替了純樸的小吃店,置身金門街頭仿如台北郊外的土雞城;金門居民急於擺脫戰地的過往,卻也失去了原屬於自己的特色,於是到處都是號稱百年老店的貢糖,遊 客總是乘飛機而來,快速而旋風地走馬看花之後迅速離去。旅遊業群雄並起,在沒有更多的旅遊選擇之下,只有削價競爭,服務品質日益低落,金門觀光一夕暴起, 也一夕低落。最終反倒需要以小三通來加碼刺激,然而前來的皆是過客,遑論歸人。

同樣的例子不斷地在台灣發生,墾丁、知本、日月潭、溪頭、廬山、清境、宜蘭…。即便在九二一之後,多次赴災區演講,認真思考大破之後如何大立。在牛群衝出閘門之前,我們到底做了哪些規劃?又做好了怎樣的防護措施?

記得三十年前,我還任職於美國運通公司時,旅行至薩爾茲堡——這個以莫札特的故鄉享譽於世的城市:驚訝於舊城區完整保存,甚至區內房屋的雨接,都一律保留 手工銅製原樣;連美國運通位於當地的分公司招牌,必須依照當地政府的要求,以手工方式仿古打造,運通公司的標準招牌,只能放在室內使用。在這一切的古意背 後,全靠一個代代相傳、數人組成的「都市規劃審查會」把關。所有的房屋修繕、改建,全都需要得到全體委員的同意才能動工。這樣的組織在歐洲俯拾可見,其中 一位委員說道:「只要有一代追求功利與速效的委員或政客,就能把我們數代以來的堅持,一夕毀掉」。世代相傳、戒慎恐懼的執著,才能點點滴滴地維護、累積成 今天的局面。保存文化價值的苦心孤詣,令人佩服,更足堪世人借鑑。

回看今天的台灣,雖然我們大聲呼籲發掘台灣的優勢,但總是在短暫的、眼 下可及的幻想推動下,看到一次又一次粗糙的、莽撞的行動,帶來無以彌補、無可挽回的傷害。這也是幾位曾參與九二一重建,納莉、桃芝風災復原的政務委員們, 當他們看到這樣的往復循環,才不惜得罪當道,參與此次連署的主要原因。關於花東,我們還不能脫出這樣的循環嗎?

對於花東地區的朋友,長期 以來苦於旅次過長、一位難求的問題。事實上,以現有的火車運輸系統,就足以改善。即將上路的傾斜列車,不但大幅縮短了行車時間(110分鐘),台北到花蓮 如果能做到每小時定點直達,中間不停靠其他車站,應可使北花之間的通勤時間再縮短。況且火車是高運量、低污染且行車時間穩定的大眾運輸工具,相較於高速公 路動輒塞車的情況,更值得信賴。

在歐美先進國家,解決交通問題的手段,絕對以強化現有設施為優先,非到不得已,才會選擇以新建工程方式處理。更何況以蘇花地區的地質條件而言,不思強化、 穩固現有已遭破壞的自然環境,反而還要在地質破碎、生態脆弱的環境中大興土木。「工程萬能論」並不能保證中橫的悲劇不再發生,失去的生態更不是我們有生之 年得以回復。蘇花高承諾的快速並非不能取代,但它即將產生的巨大破壞,遠非我們所能估算。

蘇 花高所提供的想像並不止於交通便捷,更在便利之後所帶來的開發夢。如同前面所述,在閘門開啟前,缺乏完整規劃與因應措施的規範,開發商如群牛狂奔…帶來的 必是災難。再以新竹科學園區的開發為例:除了政府有計畫的規劃與土地徵收,其實工研院引入包括張忠謀、曹興誠等人才的養成、技術的轉移,配合後續的獎勵措 施,沒有一點不在政府的規劃與輔導範圍。假設新竹科學園區的規劃,政府只提供一條高速公路,其他則放任地方政府及電機公會來自行開發,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 達到現有的成果。證諸國內傳統工業區的興衰榮枯,平均壽命不過二十年左右的光景。昔日傳統工業帶來的榮景,目前多已淪為棄置的環境包袱。反過來有文化深耕 為基礎的觀光事業,卻是百年也不會衰敗的事業。

過去我一再提及:對於花東的未來,政府必須先提出一套可長可久的規劃。例如要提升花東的美 食文化與農畜產品,那麼就必須輔以食品研究所進駐,帶動人才培育以及創造農產品的附加價值;想要提昇觀光的國際化與競爭,那麼就一定要開設餐飲、觀光學 校,培養服務以及推廣人才;若要扶植文化工作者,那麼就得勻支預算,廣招國內與國外的一流團隊參與諮詢與規劃,協助在地智慧化為文化產業;針對未來的國際 市場族群尋找我們自己的優勢,做出具體的包裝;同時也協助在地民宿保存特色、改進服務品質…凡此種種,都是市場開發前要做的事情,卻看不到由政府主動提 出,更別說具體的落實手段。一樣是願景,如果單以國民旅遊、擴大內需為滿足,只不過是把原來到日月潭的生意轉運到花蓮,難道不能放大格局,以國際觀光客為 主,讓台灣與世界同步交流,才是真正開發觀光事業最有價值的核心。

每當聲嘶力竭、身心疲憊之餘,當一念及:如果因為我的服務而使國際人仕 看到不一樣的台灣、甚至認識台灣進而喜愛台灣,那種愉悅的感覺以及成就,方使我能再度自疲勞中出發。然而一次又一次看到過度開發的知本、清境、廬山…以及 正走在同樣路徑上的礁溪,我知道不能失望,更不應該灰心。如果我們能及時改變花東不要步上同樣的命運,份所當為!

百年之後,我們將為台灣的後代子孫留下什麼?未來的史筆,又將如何述說我們今天的決定?

端賴你我。

一個國家 記得誰?

龍應台 2007-05-31
聯合報


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不僅只要看它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對什麼樣的人追懷。──約翰‧甘乃迪


一架飛機的殘骸

1998年,在美國內華達州長大的史帝夫‧瑞銳去爬查理斯騰高山。在接近四千公尺高的南峰處,他再度經過一堆飛機殘骸。這堆飛機殘骸,從他有記憶開始,就在這裡了。小時候瘡痍滿目、遍布山坡的焦鐵廢塊,經過幾十年登山客的淘取,已經少了一大半。

史帝夫看著被風霜雨雪逐漸消磨的殘骸,突然升起一個念頭:儘管不知道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任務,在這人煙罕至處喪生,人們都應該為死難者在這裡立一個小小的紀念碑。

立碑,他就必須一一找出死難者的名字。下了山來,他帶領一群少年童軍開始四處打聽這個殘骸的來歷;足足打聽了一年,沒有人知道。1999年,從一本寫查理斯騰山自然史的書中,他發現了一個記載:空難發生在1955年11月17日。機上十四人,全部喪生。

他讓少年童子軍馬上開始搜尋舊報紙,從出事次日的報導得知那是一架C-54,從加州伯卞克城起飛。封鎖現場的是美國空軍,但是空軍對媒體的詢問諱莫如深。

伯 卞克是洛克希德製造舉世聞名的U2間諜偵察機的地方,難道這架飛機和中情局的祕密任務有關?史帝夫和他的少年童軍開始了一連串抽絲剝繭的電話探詢。洛克希 德接電話的職員記得1955年正是該公司在緊密研發U2的時候,承諾一定協助找出真相。幾天之後,職員回電:那一架C-54正是從洛克希德機場起飛而出事 的飛機,機上十四名全是跟U2機密有關的人員。研發U2是中情局的業務,職員建議史帝夫和他的童軍直接去找中情局。

中情局告訴史帝夫,整 個1950年代的U2檔案,剛好在1998年解密,他們可以在網上找到當年列為最高機密的資料。史帝夫終於找到了答案:中情局為了不曝光地運送U2零件和 人員到試飛實驗場,從1955年10月起開始啟用C-54,才一開始,這架飛機就撞山了,機上是U2的研發設計師和中情局的人員。

2000年11月,中情局把飛機的原始失事鑑定報告以及死者名單寄給了史帝夫。

一名童軍的祖父剛好是當地的議員,聽說了這整個過程,遂和其他議員發起一個提案,要求美國政府為所有在冷戰期間為國犧牲而沉默的勇士們成立一個冷戰紀念館。

沒有聲音的人

呼 籲成立冷戰紀念館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個叫葛瑞‧包爾斯(Gary Powers Jr.)的人。他說,「我們美國人對於為自由而戰死的勇士們總是給予極高的榮耀,但是對於冷戰,卻毫無表示。冷戰,長達五十年,犧牲了數千勇士的生命,花 費掉上兆的金錢,改變了歷史的軌道,使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強權。但是今天的世界卻對冷戰一無所知,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極大的不公 平……在1945到1977年間,美國有四十多架祕密偵察機被擊落,犧牲者卻從來得不到一絲的榮譽或感謝。」

美國人知道包爾斯這個名字, 是因為包爾斯有個有名的父親,法蘭西斯‧包爾斯。小包爾斯五歲那年,1960年5月1日,他的父親駕著美國最新的科技成果U2偵察機潛入蘇聯領空一千三百 英里,然後被薩姆彈擊中,法蘭西斯被俘。三十歲的法蘭西斯在公開審判中表示「懺悔、認罪」。關了兩年後,美蘇劍拔弩張的冷戰期間有名的一個鏡頭出現了:換 俘。法蘭西斯站在柏林格林尼克橋的東端,美國所逮捕的蘇聯間諜阿貝爾站在橋的西端,然後兩人同時往前走,回到各自的祖國。

美國人民對被釋放了的法蘭西斯責難有加:他為何不自殺?他為何不毀掉飛機?他為何承認有罪?他為何如此怯懦?法蘭西斯黯然離開了中情局,在1977年駕駛民用直昇機時墜機身亡。

2000 年5月1日,紀念法蘭西斯被蘇聯逮捕的四十周年,在新的U2基地,美國空軍追贈十字勳章給法蘭西斯。主持典禮的將軍致詞時說,「國家在五○年代對於法蘭西 斯和他的同袍們所要求的,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的不可思議──國家要求他們在那個危險的年代裡飛進莫斯科──孤獨一人,沒有任何武裝,還要求他們表現出無所畏 懼!」

很多人支持小包爾斯的呼籲和奔走。美國國會圖書館館長說,「冷戰是二十世紀下半葉最重大的國際衝突,也是人類近代史上最長、型態最 特殊的一種戰爭。」普立茲獎得主專欄作家克勞漢莫說,「冷戰紀念館不需要宏偉,但是一定要有一個小的教學館,一個長廊獻給那些英雄──杜魯門、邱吉爾等, 一個大廳獻給陣亡者,也就是那些無名無姓的諜報員。」

紀念典禮結束時,一架最新的U2漂亮地掠過天空,表示致敬。小包爾斯安慰地說,父親的榮譽,總算是得到公平的對待了。

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

兩年前,我到台灣新竹的清華大學任教,第一次聽到「寡婦村」的名稱。說是,新竹是空軍基地,飛行員常常一去不回,因此哪天暗夜裡一家傳出哭聲,整個村子都會哭。我沒太在意,只是稍覺奇怪:又沒打仗,哪來這麼多飛機掉下來?

可我也看過飛機墜落的。那是戰鬥機,從天空捲起一股濃煙一頭栽進茫茫漠漠的玉米田裡。鄉下的孩子們奔過去撿拾看不出名堂來的碎片。

是 在新竹,我第一次聽到「黑蝙蝠」和「黑貓」的名字,而且從一個開過戰鬥機的飛行員口中聽到,從新竹基地升空到對岸,只要六分鐘。是在清大,北院教授宿舍要 搬遷,我才聽說,原來「北院」曾是美軍顧問團的宿舍,而美軍顧問團和美國中情局的白手套「西方公司」有關,「西方公司」就在東大路。這時,我還沒聽過U2 這個詞。

鳳凰衛視製作的《台灣天空的祕密》今年四月在中天頻道播放,我才恍然大悟這些道聽塗說的蛛絲馬跡和「我」的關係:

民 國44年我三歲時,「黑蝙蝠」開始執行任務,到大陸低空飛行,攝取情報,到我十五歲時,他們的任務才結束。法蘭西斯的U2在1960年被擊落之後,美國不 便再進入蘇聯,沒幾個月就把兩架嶄新的U2運到台灣來,讓中華民國最優秀的飛官潛入中國大陸,以高科技探察中共的軍事設施、核子試場、國防能力,任務一直 執行到我大學畢業那一年,1974。

一個國家記得誰?(下)

【聯合報╱龍應台】 2007.06.01 01:44 am



空軍總部2001年為前34中隊(黑蝙蝠中隊)14位殉國烈士舉行公祭,儀隊捧著烈士靈骨於典禮後安厝碧潭空軍烈士公墓忠靈塔。
法新社
清 華思沙龍6月5日晚間七時於新竹清華大學大禮堂舉辦「向勇敢的人致敬」,學生誠懇邀請無法聯繫的黑蝙蝠中隊殉難烈士遺屬及隊員主動致電,聯絡電話:03- 5742407;也歡迎所有希望向犧牲者致敬的朋友齊聚一堂。詳情請上網:http://www.tsinghua-thinkersclub.org。


原 來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黑蝙蝠中隊的年輕人出機八百多次,十架墜機,一百四十八人喪生,那是全體隊員的三分之二。原來在我準備層層考試要出人頭地的時候, 黑貓中隊的年輕人一次一次地夜航U2,一半的隊員死亡,兩個人被俘虜。原來在我讀書玩耍成長的時候,和我同齡的人,有些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父親,而且他們的 母親還不能公開哭泣。

我趕忙補做功課。原來,這些軍官以生命獵取情報,把情報交給美國,換取美國對台灣的長期援助。原來,是黑貓和黑蝙蝠 所獲得的情資,使美國得以掌握中國的核武發展進度。原來,是這些台灣人的犧牲,使季辛吉證實了中蘇邊界在1960年代末的緊張而積極拓展美中建交。原來, 是這些飛行員在整個中南半島的天空裡祕密穿梭,和法蘭西斯一樣,「改變了歷史的軌道,使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強權」,同時保住了台灣數十年的穩定。

可是,這些人的命運和法蘭西斯多麼不一樣啊。

對冷戰一無所知

我的功課很快就把我引到了葉常棣、張立義這兩個名字。

葉 常棣,1963年執行第三次高空偵察任務時於江西上饒被共軍薩姆二式(SA-2)地對空飛彈擊中跳傘被俘,在醫院搶救中,醫生從他身上取出五十九塊導彈碎 片,此後下放勞改,備嘗艱辛。十八年的磨難之後,於1982年被釋放到香港,台灣政府卻不接受他回鄉,最後由美國中情局安排他赴美居留。十八年間,妻子改 嫁,人事全非。到1990年才被准許回到台灣。

張立義,1965年於蒙古遭到薩姆飛彈襲擊,跳傘被俘。勞改下放後與葉常棣同時被釋放到香港,同樣不被台灣接受,由中情局收留,接往美國。家庭折裂,青春毀損,人生不可迴轉。

還有那些根本不曾解密的、我們還不知道真相深淺的痛苦和犧牲:隨著美國對U2的解密,黑貓中隊的殉難者資訊打開了,但是黑蝙蝠的歷史,牽涉到空投諜報員,仍舊蓋在黑紗中。巫毒中隊的情況,社會知道得更少。知道得少,我們根本無從去認識那隱藏的悲劇和瘖啞的委屈。

還有那些根本沒有機會為自己嘆息的人:陳懷生、祁耀華、李南屏、吳載熙、黃七賢、黃榮北……我們的社會何時對這些沉默的犧牲者道過一聲感恩的「謝謝」?

我發現我竟然和小包爾斯一樣想發出吶喊:「今天的世界對冷戰一無所知,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極大的不公平。」

亞細亞的孤兒

清華思沙龍的學生在我研究室裡默默地看完了《台灣天空的祕密》。我問,「怎麼樣?」

我不太確定他們會怎麼反應,因為,不是整個社會都在說,今天的年輕人是沒有思想的「草莓族」,反抗深刻,崇拜感官,對歷史茫然?

可是他們很誠摯地說,「超感動。」

如 果行政院、國防部、空軍司令部不去榮耀他們最傑出、最勇敢的子弟們,如果這個社會的成人們不懂得疼惜、尊敬自己最悲壯的歷史,那麼就讓年輕人扛起來吧。清 華的學生決定由他們來對這些沉默的勇士們表達敬意。他們分工合作搜索資料,編輯手冊,設計海報,發放傳單,同時用各種方法蒐集黑蝙蝠和黑貓隊員名單,一個 一個打電話去爬梳線索,去發出邀請。被擊落的十架黑蝙蝠飛機中,只有三架被找了回來,死亡三十三年之後,烈士的骸骨回到故鄉。學生們尋找烈士遺族,希望把 他們請來清華。在打電話之前,學生還彼此研究要如何對遺族措辭來表達自己的誠懇。他們討論時極認真,極嚴肅。

史帝夫的少年童軍,在尋找那十四個死難者的名字時,是不是也抱著同樣純潔的理想和熱情呢?

我打電話給羅大佑,問他,「聽過黑蝙蝠這三個字嗎?」

他說,「沒有。」

於是我把歷史和學生希望對歷史致敬的心意告訴他,希望他到新竹來,獻一首〈亞細亞的孤兒〉給那個殘酷又悲傷的時代。大佑靜靜聽完,說,「我去。」

我給詩人向陽寫信,問他願不願意挑選一首他自己的詩來新竹朗誦,用閩南語,紀念那個蒼涼的歲月。

數日之後,在一個寧靜的凌晨,他回信:「我為黑蝙蝠特別寫了一首詩。」

當年英氣逼人、出生入死的勇士,今天即使倖存,也已垂垂老矣。在他們全體帶著寂寞的歷史離去之前,讓我們挽住他們,謙卑地說一聲「謝謝」吧。

是的,我同意甘乃迪所說的:

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不僅只要看它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對什麼樣的人追懷。

要和平 便不能繼續傷害台灣

龍應台 2007-05-18
我們都知道,台灣海峽是 全球「危險區」之一。五六百枚飛彈佈在中國海岸,對準 台灣島群。需要這麼多飛彈來對付那麼小一個島,其實是蠻令人驚異的──中國的面積是台灣的兩百五十六倍,人口是五十八倍。兩岸之間有多遠?從馬祖的海岸, 你其實看得見對面行走的鄉親。一個戰鬥機飛行官告訴我,從新竹機場起飛到抵達對岸,六分鐘。

成長的經驗塑造價值

說台灣海峽是個可能威脅世界和平的「引爆點」這個用語,對台灣人而言,一點也不誇張。「引爆」不是說著玩的。在一個不到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金門島上,仍有 一百五十萬枚炸彈,每一平方公里有一萬枚炸彈,而這還不包括五十萬枚地雷和五十萬顆子彈在庫藏中。金門島上七萬居民每一個人可以「分享」到二十二個炸彈, 八個地雷,四十四顆子彈。台灣島上的軍火庫,也常常傳出爆炸。

戰爭離我們的記憶不遠。從一九五八之後的二十年裡,大概有一百萬個炸彈投進金門的土地上。我們在一種「戰時」狀態下成長。在我十二歲之前,我已經在學校演 過很多次背著槍的小兵,用刺刀殺「敵人」,在我十八歲之前,我已經參加過無數次的「國語演講比賽」,針對「光復 大陸,拯救同胞」提出我的智慧和慷慨激昂的見解。

出海的漁民受嚴格管控,而且基於「安全」理由,長年不被允許備有充分的 通訊器材,暴風來時,只有沈滅的命運。我們有一千五百公里的海岸,但是,海岸是軍事重地,所以很 多人不會游泳。對海,我們恐懼。

所謂 siege mentality,「被封鎖心態」,我們是很熟悉的。

我在一九七九年認識了第一個大陸的「中國人」。比較彼此的成長過程,發現我們其實很像:他也演過小兵「殺敵」,他也參加過演講比賽,唱過無數的愛國歌曲。 我們之間的差別只不過在於:他的「英雄」和「烈士」是我的「叛徒」和「罪人」,我的「偉人」和「救星」是他的「匪」和「幫」。「革命」這種詞在我聽來帶點 兒恐怖,在他卻是義正辭嚴。他說的「左」,代表「反動」,落後,保守,剛好是我心目中的「右」。

因此,我們之間的價值觀差別大嗎?在深層的價值上,我們其實是一模一樣的。英雄和烈士、叛徒和罪人的名字換了,但是判取忠奸的價值標準,完全是同一套。

差別,是在一九八七年台灣正式地成為一個民主社會之後才顯著的。在台灣,一統的「大敘述」、大寫的「真理」被無數細碎的「小敘述」所取代,大寫的任何偉大 理念都被小寫的個人價值所凌駕於上。任何共識都不得不經過爭取和格鬥而後獲得。民主使得台灣人的價值觀有了一個深刻的改變:國家集體和個人的關係,兩者之 間的權利和義務的認定,和從前,也和現在的中國,有了比較根本的不同。

中國不是鐵板一塊

人權,是民主體制裡一個核心的價值。在這個關鍵的觀念上,台灣和中國大陸也有嚴重的分歧。但是,當我把「人權」和「中國」兩個詞相提並論時,諸位很可能以 為我要談的是有多少作家、記者以言論獲罪,被關在牢中,或者,中國每年有多少死刑犯,每年有多少農民房舍被強制拆除而流離失所。諸位是西歐人,我認為,這 種談論人權的方式,你們聽得太多了,因為這是西歐的主流談法,我反而願意提出另一個角度供諸位思索。

沒有錯,言論控制是中國每天的現實,而且隨著科技發展,它控制個人和媒體的技術跟著日新月異。但是在這我們目睹的集權管控的同時,我們或許也不能不同時看 見正在發生的改變。在二○○五年,據統計有九萬多次的大型群眾示威和抗議事件在中國發生。這代表人民的權利意識在快速成長中,二○○三年甚至被中國媒體稱 呼為「維權年」:年輕的律師協助農民控告政府侵權,中產階級為自己的私有財產上法庭,作父母的爭取教育權,愛狗的上街呼籲尊重「寵物權」等等。

我認識到的是,中國並非一塊鐵板,它的價值觀也在分裂中,而且在我們比較看不到的內部,價值正在進行彼此的拉鋸。 全球社區的責任可能就在於,深刻認識這個價值觀在變動中的新中國,然後清楚知道我們要做些什麼,不做些什麼,才能使中國內部理性、開放、和平的那一半力量 在價值的拉鋸中得到上風。

台灣有人權問題?

諸位可能覺得奇怪,台灣有人權問題嗎?

這樣說,假定我們有這麼一個小社區,因為什麼理由,我們不准許這個社區裡的人出席任何 會議,參與任何決策,我們不准許他們出現在任何全體社區的慶典、哀悼、紀念的重要場合上,而且,我們禁止這個社區的領袖離開他的社區進入我們的範圍內。甚 至於,如果大社區失火了,我們不通知他們。甚至於,我們不准許他們以自己的名字稱呼自己。

請問,這叫不叫人權侵犯呢?

就經濟力來說,台灣是全球第十五大經濟實體。就人口來說,台灣是全球兩百多個國家中第四十八大。但台灣被摒除在幾乎所有 國際組織之外。它必須用金錢來「買」外交。它的領袖出行時,受盡羞辱。陳水扁 總統在二○○六年「迷航」 國際,固然是他個人的行事方式極為可議,但是他所招來的屈辱,不是他個人的屈辱,是整體台灣人的屈辱。

國際社區對於台灣在政治上的孤立處境,是有所瞭解的,但是我認為,國際社區對於這種孤立的深度和廣度,以及它對台灣人民傷害的程度,沒有絲毫認識。並非只 在政治領域台灣被「隔離」,「隔離」其實滲透所有層面:藝術、學術、公共衛生、 教育,所有領域。就以藝術來說,譬如在威尼斯展中,台灣無法在公共的國家館園區中展出,必須在區外另找場館,而已有的展館,還要年年擔憂是否保存得住。

最突出而尖銳的例子,當然是「非典」事件。疾病爆發時,台灣衛生官員緊急知會世界衛生組織,要求其提供資料和協助,得到的答案是,你不是會員,請去找 北京。但是在疾病爆發初期, 北京官方根本還沒準備好如何處理自己的問題。

台灣的兩千三百萬人先是經過三十七年之久的戒嚴,戒嚴就是一種鎖國,然後在戒嚴的後期,又開始了長達三十五年的國際封鎖,一直到今天。三十七年戒嚴和三十五年封鎖,不可能沒有「症狀」出現。二○○六年一份台灣雜誌的調查結果是驚人的:

八十%的台灣人不知道聯合國總部在哪裡

八十%的人不知道諾貝爾文學獎在哪一個城市頒發

八十%的人說不出世界最大的雨林在哪裡

六十%的人說不出德國用什麼貨幣

六十%的人說不出雅典在哪一個洲

你不能以為這個調查是在偏遠鄉村裡做的,不,它的主要調查對象是在台北,而台北的人口,是華人世界裡平均教育水準最高的城市。

聯合國成員怎麼解釋?

所謂國際,其實已經變成一個共同的全球社區,而台灣人完全被剝奪了參與全球社區的社會權和文化權。諸位是否知道,剝奪社會權和文化權,是違反聯合國的人權憲章的。請讀一下聯合國人權憲章第二條和第二十二條的條文:

—本章所涵蓋之權利, 不可因個人所屬的政治、司法或國家的國際地位而有受影響,不論他所屬的是獨立的,託管的,不自主的,或任何其他形式的主權管轄。

—透過國家的努力或者國際的合作,每一個個人都有經濟權、社會權和文化權,這些權利對於他的尊嚴和個人發展是不可或缺的。

西歐國家都是聯合國的成員,請問你要怎麼對台灣的孩子們解釋這兩個條款的 精神呢?

為了世界和平

三十七年的自動封鎖,三十五年的被迫封鎖,不論自動或被迫,人民何辜?今天國際對台灣的孤立和「遺棄」,使台灣人覺得,他們因為爭取到了民主而反受「懲 罰」。全球社區一旁冷眼觀看的,是一代又一代的台灣 孩子,明明在全球化的大村子裡頭成長,他們稟質優秀而且加倍努力,但是他們被剝奪了全球公民籍,也被剝奪公民的基本尊嚴。

這種剝奪的傷害後果是雙重的:

一,台灣的民主無法做實質的提升。請諸位告訴我,一個完全無法參與國際事務,無法從國際事務中得到演練,更無法對國際盡責任、負義務的社會,有可能成為高品質的民主嗎?

二,台灣的孤立持續,人民的挫折加深,對於孤立的「始作俑者」─中國─的敵意更強,與中國對抗或分離的意願也就更甚,台海衝突的可能性,更高。

國際社區要關心台灣處境,不是只為了台灣人,而是為了全球村本身的安全。邏輯其實這樣簡單:在中國尋求現代化的路途上,台灣經驗──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都是中國一個最重要的參考系。如果說,一個開放、理性、有公民參與的中國對於世界的和平穩定是必要的,那麼全球社區就不能不重視台灣的重要。也就是說,台 灣的民主愈得到全球社區的支持和呵護,台海的穩定,世界的和平,就愈得到保障。

國際對於台灣的封鎖,對於台灣孩子全球公民人權的剝奪,你不能視而不見,它必須停止,不僅只為了台灣,更為了國際的和平。

(本文係龍應台應英國劍橋大學之邀,擔任今年度「川流講座」學者,於五月十七日所作公開演講的講稿內容摘要)

台灣未來,一塊三毛? 四大問就教於總統候選人

龍應台 2008-01-02
轉載自中國時報

 終於,是二○○八了;一開門,守在我們門口撲面而來的,是什麼?

 真的是一塊三

 四處是政治「械鬥」的煙硝,煙硝中,二○○八年的政府總預算,在十二月底,「咻」一下就通過了,除了象徵性地刪了○.八%之外,議事廳內沒有攻防,議事 廳外沒有討論,二○○八年的施政方向和執行項目,一個蘿蔔一個坑,已經定下。新總統,只不過去執行他的前任所指定的 工作而已。

 期待二○○八新台灣嗎? 我的選民同胞啊,請沈靜下來,深深看一下:

 ○五到○八年之間的明顯趨勢是:社會福利、經濟發展、 教育、科學、文化的預算或持平或萎縮,而外交和國防的預算在增加中。最突出的是國防預算:在二○○八年,我們交給政府的每一百塊錢裡面有二十塊是拿去買武 器、擴軍備的,只有不到十二塊用來發展 經濟,十一塊半放在教育,五塊多錢發展科學,一塊三毛錢分給文化發展。真的,就是一塊三。

 二○○八,台灣的軍備 投資是教育投資的兩倍,是科學投資的四倍,是文化投資的二十倍。這樣的藍圖,是你我對台灣 未來的想像嗎?這樣的發展,符合候選人的治國願景嗎?

 因為兩岸敵對而直接衍生的預算,最明顯的,除了國防的四三一一億元之外,還有三一八億的外交預算,其中列為「機密」的就接近五十八億,加上「 國際合作」就是一百七十七億。二十四個邦交國之中,有十一個 國家人口不到三十萬,「機密預算」和「 國際合作」的錢,用到哪裡去了呢?又有多少錢進入了外國濫權者的貼身口袋?我想問,究竟是誰在說,金錢外交非做不可?

 四七.六的意義

 用軍備和金錢外交去和中國做國際上的競爭,是不是如同矮子比高、才女競美?在華人世界中,台灣最大宗的優勢,是人民的素質。二○○七|○八世界經濟論壇 的 國家競爭力排名中,台灣在一百三十一個國家中名列十四,這個高名次是怎麼來的呢?察看細節,台灣在機構部門、基礎建設、效率和 市場、勞力各方面成績都輸,但是在教育的指標上,卻是亞洲第一名。是教育,撐起了台灣的 全球競爭力。

 同時,當我們把把華文地區幾個首善之都的教育指標攤開來比較時,看見的是這樣的數字:(見下表)

 容或統計數字可以有計算方法的出入以及解讀的差異,但是無論如何,四七.六%是一個驚人的指數,無可置疑地代表了台灣過去六十年來對教育的投入和重視,累積與厚植,培育了人民的高素質,成為台灣競爭力的關鍵元素。

 這些高教育水平的人民, 轉而創造了華人世界最蓬勃的公民社會。台灣是華文世界中第三部門最發達的地方,三萬多個民間社團,六千多個 基金會,能量之大,是華人其他地區難以望其項背的。

 因為公民社會成形,這些高教育水平的人民,也開啟了華人世界的新文化風景。雲門舞集把楚辭的美學帶到紐約;優劇場把禪宗的境界傳到馬德里;朱銘把「太 極」的力感和美感帶到巴黎。鄧麗君的歌、席慕容的詩,蔡琴的唱,在八十、九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紀初春風似地吹進 大陸。侯孝賢的電影是無數華人青年的藝術啟蒙。白先勇力挽狂瀾,造成了崑曲的復甦。

 是因為有這樣的環境,才會出現像鄧有立這樣的人,把媽祖做成動畫光碟,送到 美國的大賣場去銷售。是因為有這樣的環境,才會出現誠品書店,心靈燈塔般地召喚成千上萬華文世界的讀書人流連台北。是因為有這樣的環境,才會出現聖嚴、證 嚴這樣的人物,把 傳統佛家的信仰轉化為現代的、 全球的、既草根又企業的行動。

 教育水準、人民素質、公民社會、藝文創新,綜合起來,就是文化。是的,文化才是台灣的關鍵實力。

文化立國,說到沒做到啦

 據說,陳水扁在兩度競選時都曾經許諾:第一,提升文建會為文化部,而且使之成為政府首席部。第二,文化部的年度預算要從○.三八%提高到百分之二。這個競選承諾,算是徹底落空了。文化部的組織草案,還在某個抽屜裡。文建會的預算比例,則不進反退:(見下表)

 「文化立國」,韓國的金大中在一九九六年競選總統時就拿來作主軸訴求,他說:「二十一世紀,文化就是國力,文化不僅有提高 生活質量的作用,而且正成為創造巨大附加價值的產業。」所舉的例子就是,「侏儸紀公園」一部影片賣八億五千萬美元,韓國必須出口一百五十萬輛汽車才能達 到,意思是,賣文化比賣汽車「好賺」。金大中承諾韓國文化部預算要從總預算的○.六二%提升到百分之一。這個承諾,不但實現,而且超過。

 二○○八的兩位候選人,至今不談「文化立國」,也許「說到沒做到」的前任之鑑使他們乾脆不說;也許他們把最好的留到最後要給我們一個驚喜。但是我願意充 分地以小人來度君子,害怕,如果不公開挑戰,文化的議題會不會就在政治煙硝中消失,而四年後,軍備的預算仍然是文化的二十倍,文化還是一塊三!因此選民在 此恭敬地以「文化四大問」就教於將來的領袖。

 第一問,請問候選人,您是否同意,在您的任內應該把文化提升為國家的發展戰略?

 如果韓國將文化提升到國家戰略的地位,那麼台灣有一百倍的理由要把文化放在施政的核心。除了文化力本來就是台灣的「國力」之外,更因為,台灣被武力威 脅、被政治孤立,文化是「乘著歌聲的翅膀」,唯一可以化解威脅、穿透孤立的「軟力量」。而一旦文化定位為國家戰略,所有的政策──從國防外交到弱勢族群政 策,勢必都要跟著動。僅略舉其大者,請問候選人,您是否願意:

 一、儘速成立文化觀光部,通過「文化創意產業發展法」。民進黨 政府為此兩大工程努力多年,不能再拖延。

 二、將彩券盈餘的百分之十用在文化目的。英國彩券盈餘的廿八%用來支持文化,愛爾蘭的彩券盈餘很多花在古蹟保存和藝文創作上。台灣用樂透盈餘去作社會福利,而社福預算本已佔總預算的百分之十八左右,相較於文化僅佔總預算的一.三,顯然失調。

 三、全面擴大吸引人才。和鄰近國家比起來,台灣的吸引人才作法最保守,「關門心態」最重。重新檢視現存 移民政策以及 留學生和僑生政策,開最大的國門,創最大的誘因,納引最多的人才,尤其對 大陸優異人士以及東南亞華人,要施行「金卡制度」,重點吸收。

 四、成立「文化產業研發中心」及台灣電影中心,借鏡韓國「文化產業振興院」和英國電影中心,全力推動文化產業的研發及國際行銷,並特別重視數位產業的研發。

 五、成立台語公共電視台,培植一流的閩南語創作。不要把閩南語糟蹋到LP的層次,它是最優美的古漢語之一。超越族群政治層面,把閩南語看作台灣的重大文 化優勢,可以做全球行銷。世界閩南語人口超過五千萬,如果誠心經營,台灣有條件成為全球最優質的閩南語文化輸出地。

 六、將原住民文化復甦提升至施政優先。不必解釋,台灣每一個漢人見到原住民就該鞠躬道歉。部落的產業凋蔽、教育落後、文化斷層種種嚴重問題,不是缺少政 策,而是開出的政策未能執行。只有將原住民政策提升到國家施政第一優先順位,才可能扭轉原住民文化的敗落命運。

 第二問,請問候選人,您是否同意以文化來領銜外交?

 在很多資源遠比台灣豐厚的國家裡,文化是外交的主體。德國的歌德學院,瑞典的瑞典之家等等,分佈全世界,主推文化外交。 美國在九一一之後,開始推動「領事館藝術計畫」,以文化作為外交的最前線。 中國 大陸對「文化外交」一有了領悟,動作迅速靈活,零四年成立第一個孔子學院,今天已有二百一十所孔子學院,分佈在六十四個國家,還有六十一個國家排隊候補。

 請問,您是否願意:

 一、終止金錢外交。不再以「機密」外交預算去進行收買賄賂,「國際援助」的預算用在真實的國際人道救援上,而非以「救援」為名,政治交易為實。「國際合作」的預算用在真實的國際合作上,而非酬庸外國政要或為國內人物擺闊。

 二、推動文化外交:重新定位駐外使館的任務,以文化交流作為駐外使館的核心業務。開創平台,讓台灣的藝術家、學者、作家大量與國際互動。

 三、設置「文化外交基金」,結合民間捐款,推動國際文化交流。以基金設置獎學金,鼓勵國際學生來台灣學習語言,支持漢學家來台灣研究,吸引導演來台灣拍片、作者來台灣寫作等等。

 四、廣設海外「台灣書院」。以中國大陸尚難以提供的品質和深度去吸引外人親近華文文化,從而認識台灣。舉一例說,台灣是整個華文世界的佛學重鎮,「台灣書院」與歐洲的社區大學合作開立佛學或禪宗的哲學入門課,就很可能開創文化 市場。

 第三問,請問候選人,您是否願意以文化來建立兩岸互信?

 兩岸可以是分立的,但是誰說分立的個體之間不能是友善的?敵意對峙,為我們贏得的是每年增加的國防預算和不斷流失的人才與資金。別人用飛彈對著我們,難 道只能以更多的飛彈去反制?您是否同意這個思路,就是說,飛彈愈多,我們反而愈是需要發揮自己的「軟實力」去教導他文明的力量與和平的意義?

 以文化的眼睛來思考兩岸,請問,您是否願意:

 一、承認大陸學歷,同時開放並鼓勵大陸學生來台就讀。目前不承認大陸學歷的作法,既不能解決台灣本身的高教問題,阻斷了人才的回流,更放棄了我們可能非常需要的大陸人才,最後傷害的是台灣自己。

 二、以文化大膽西進,爭取摃桿地位,放開手,拆除障礙,全力推動兩岸文化交流。除了民間本來就在進行的種種藝術學術交流之外,大刀闊斧提升交流的深度與廣度,譬如:

 ──發起「兩岸合作編寫教科書」計畫。二戰後德國主動與前敵國如法國、俄羅斯、波蘭等,合寫歷史教科書。對峙的觀點、敵對的語言、誤會的死角,都由於歷 時經年的一次又一次的辯論和協商而建立起互信互重的 關係,奠定和平的基礎。中、日、韓三國,借鏡歐洲經驗,也在數年前開啟了教科書合作過程。兩岸之間雖然彼此猜疑,困難重重,但是開創新的歷史局面,本來就 是人民對於領導人的期待,不是嗎?

 ──發起「華文大辭典」編撰。可以由民間主導,組成跨區跨國委員會,涵蓋所有華文地區,進行大辭典的編撰。兩岸分治六十年,語言及文化意涵頗有差異,加 上星馬港澳印尼各地亦自有特質,「大辭典」的共同編撰,除了辭典本身的學術和實用價值之外,更大的意義在於,透過文化的平台,兩岸的政府和民間可以超越政 治紛爭,深度溝通。

 ──鼓勵並協助民間企業成立華文世界的「諾貝爾」文學獎或文化獎。如同瑞典的自我定位,它是軍事和政治的蕞爾小鎮,卻可以成為道德、文化和學術的重鎮。 和平獎予勇敢的人以力量,文學獎予智慧的人以榮耀,科學獎予認真的人以鼓舞。小鎮因為輸出他的「價值」而成為重鎮。這也是「蕞爾」台灣在華文世界裡應該全 力爭取的摃桿地位。

 ──全面開放,積極交流。促成兩岸媒體相互駐點採訪的正常化,支持各級學校與大陸學校交換交流。鼓勵民間基金會深入大陸,在大陸設點 工作,或扶貧濟弱,或講學啟蒙、或培育人才、激發創意。盡量擴大接觸面。

 重要的是,台灣對於大陸,要爭取做「價值的輸出國」:人權的、文明的、理性的、法治的、公民社會的價值。我們的「價值」輸出的愈多,我們被迫花在軍火上的「價錢」就愈少。

 或許有一天,我們繳納出去的每一百塊錢,二十塊可以花在牡丹亭上,而不是在潛水艇上。

 第四問,請問候選人,您是否同意以文化來厚植觀光產業?

 和新加坡、香港的盛況比較起來,台灣的觀光成績讓人心痛:

 看得仔細一點,更令人心寒。台中地區的飯店住房率從零五年的八三.五六%掉到零七年的六三.九八%,降幅驚人。桃竹苗地區和台南地區的衰退也超過一成,真的是民生困苦啊。為什麼,有山有水有文化爆發力的台灣,被經營得像一座遭人遺棄的海角荒島?

 請問候選人,您是否願意:

 一、立即進行三通的具體實踐,立即擴大開放大陸人來台觀光。在香港的二五○○萬人次訪客當中,一三六○萬是大陸人。把門對大陸適當地打開,是台灣自救之道。

 二、全面審視台灣的觀光產業結構及生態,以「青翠島嶼」、「文化台灣」為經營定位,對內做點線面的軟體配套連結,對外細緻區分觀光客群,精磨 服務品質。針對大陸客來訪,立即進行全面的配套措施準備。

 最後,可不可以求求您答應:徹底翻新桃園機場第一航廈。航廈整個空間簡直就是一個顢頇落後、寒酸粗糙的大展示,外人失笑,國人難堪。民航局計畫以十四億的預算,三年半的時間,做局部「拉皮」,「拉皮」效果之哆嗦寒傖,天啊,可想而知。

 我建議,將零九年「機密外交」預算的近六十億全數刪除後編入第一航廈的修繕經費──哈,告訴我,為什麼不可以?

文化政策,為什麼?

龍應台 2008-05-12

文化就是唱歌跳舞?

  如果文化是公民社會的基礎,那麼文化政策在政府的運作中又佔了一個什麼樣的地位呢?

  你問一個總統候選人他的經濟政策是什麼,他一定倒背如流。如果追問他的外交政策、國防政策、交通政策、治安政策甚至衛生政策、醫療政策、兒童福利政策,他也可能從容應答,因為他的幕僚讓他事前做過功課。可是如果請他談他的文化政策呢?

  他多半會支支吾吾答非所問,很可能不知所云。

   文化在政治中被邊緣化,讓我想到在台北市府為文化爭取預算的經驗。每年五月間,市府內部要開始編列下一年度的預算,所有的局處首長坐立不安:經濟不景 氣,市府歲收減少,預算要裁減。那麼,該裁減誰的呢?凹凸不平的人行道是否可以不修?老人年金是否可以少發?警察的防彈衣裝備是否可以不買?消防車是否壞 了不補?醫院是否可以減少護士?勞工失業救濟是否停發?防洪堤防是否破了不修?

  財政局長、主計處長像判官一樣盡量保持面無表情,怕傷了同仁感情;各局處首長則個個面色凝重,如臨大敵,用盡力氣去爭取、保護自己那一塊的預算。有一年,當社會福利預算被縮減時,社會局長當場痛哭出聲。

  我所面對的,是一個很多人心裡想著但隱忍不發的一個想法: 「龍局長,經濟不景氣,唱歌跳舞少一點,應該沒關係吧?」

  在絕大多數的城市裡,經濟緊縮時,第一個被刀砍的預算就是文化──因為,在一般人的認知裡,文化不過是餘興消遣,不過是有錢有閒之餘的奢侈品。候選人不把它放在眼裡,媒體不去追究,選民也輕鬆以對。

  坐在緊張凝重的府內預算會議裡,我看著手上的預算草書:台北市的文化局預算是工務局的十六分之一,教育局的四十八分之一,市府總預算的百分之零點八 。

  你要怎麼說,才能說服人們,文化不是可有可無的餘興和奢侈品。要怎麼說,才能說服人們,嘿,文化是民生必須,是國家大計。要怎麼說,才能說服你的同僚:我們的生活內容,尤其是我們的生活品質,其實完全被文化政策所左右?

  政策決定生活品質

  我們一面吃早餐,一面讀報紙。報紙的數量、新聞的品質、言論的公正與否,監督的力量強弱,訊息傳播夜的發達與否,與文化政策有關。在很多國家裡,傳媒是文化部業務的重要一環。

  開車上班的路上,我們扭開收音機,聽一支正流行的歌曲。流行音樂,是文化產業。音樂多是抄襲或是原創,品質精緻或是粗劣,智慧財產權是否被尊重,創作者是否有經濟保障和社會地位,音樂產品是出超還是入超,都和文化政策有關。

走過一棟破敗不堪、雜草叢生的歷史建築;這棟歷史建築會被推倒剷平,變成地產商的貨品,有錢人的私家洋房,或是重新修復,風華再放,成為社會大眾的共同記憶公共財,是文化政策在決定。

   一個歷史古城,應該讓每一條深巷橫渠都被溫柔地保留下來,每一棟老房子老廟都被細心地修復,還是應該被當作不合時宜的腐朽,進步的障礙,連根刨起?我們 生活的城市,需不需要溫柔和細心?而「腐朽」和「進步」又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們追求的願景是什麼?這願景的藍圖由誰來畫?誰有資格來畫?一張新地圖,過了 一個月就不能再使用,因為一半的街道改了方向、另外一半不見了──這是不是一個城市的幸福所繫?

  這,是文化政策的內涵。

   百年老樹擋在一條都市計畫道路中間,是將老樹連根拔起拋棄,還是讓道路為老樹轉彎?街頭藝人是增加了城市的魅力還是帶來公共秩序的混亂?在城市最嚴肅、 最神聖、最大的廣場上,可不可以讓小丑撒野、幼兒奔跑。可不可以讓行為藝術家以裸體諷刺,讓社會運動家以行動抗議?要回答這些挑戰的,是文化政策。

   在辦公室裡,打開電腦,我們所使用的軟件,不管是處理業務的或是增長知識或是娛樂遊戲的,全都是文化產業。一個社會是專注於知識產品的剽竊、模仿、盜 賣,還是有能力做長期的研發、大膽的創造,取決於它文化政策的優劣。它的知識產品能佔國際市場的百分之幾,是它的文化產業結構在決定。

   我們怎麼穿衣服,反映的是設計產業。在美容院洗頭髮時讀一本花花綠綠的雜誌,是外國的還是本國的,洩漏了出版產業的狀況。週末的晚上,一家老小去看一場 電影;電影院是否已經全部被好萊塢影片佔滿而本國片被消滅?而即使有本國片,它的藝術成就如何、創作人才有無、導演及演員發展空間如何,市場是在拓展或萎 縮中,都受文化政策的影響。

  我們到圖書館去借一本免費的小說,但是作家的權益是否受到照顧?他的書會不會有盜版?圖書館裡頭的書,每借出一次,給不給他版稅?優秀的作家能不能存活?買書閱讀的風氣盛不盛?這,與文化政策有關。

   青少年到網咖裡消磨大量時間,成人們搖頭。但是一個社會究竟給了這些青少年什麼選擇?有沒有多元而活潑的青少年文學讓他們馳騁想像?有沒有完整的藝術教 育讓他們陶冶品格?有沒有全民體育的制度和運動環境讓他們在健康自然的環境裡發洩精力?有沒有全面的獎勵措施誘引青年進入劇院、音樂廳、美術館,刺激他們 自己創作?也就是說,有沒有全套的硬體軟體措施,培養下一代用美感,品味,和見解,來形成一種新的生活態度?這,也是文化政策。

所以文化是基礎國民教育,它奠定國民的品味教養。文化是生活,它決定我們眼睛所見、耳朵所聽、手所觸摸、心所思慮的整體環境的美醜。文化是經濟,它的產業 所值──媒體、設計、建築、音樂、電影、電子、廣告、文學、體育、觀光旅遊……,早就是先進國家的經濟項目大宗。文化是外交、當政治協商觸礁、軍事行動不 可的時候,文化是消弭敵意唯一的方法。尤其對於弱勢國家,文化可以是以柔克剛的軍隊、溫柔滲透的武器。文化更是一個國家的心靈和大腦,它的思想有多麼深 厚、它的想像力有多麼活潑、創意有多麼燦爛奔放、它自我挑戰、自我超越的企圖心有多麼旺盛,徹底決定一個國家的真實國力和它的未來。

   對的,我確實在說,如果你以為文化不過是唱歌跳舞、建幾個音樂廳硬體,如果你以為文化只發生在音樂廳和博物館裡,如果你以為文化只是藝術家文學家少數菁 英的事情,對不起,你錯得可真離譜。文化,在大街小巷裡,在市場廣場上,在孩子們的教室裡,在報社的編輯台上,在警察的秘密檔案夾裡,在城市的任何公共空 間裡,在我們整個呼吸、工作、睡覺、遊玩、思考的生活環境中,我們的生活內容和生活品質被文化政策所決定。對於這麼重要的一件國家大計,政治人物卻視若無 睹,毋寧是件怪異的事。

  所以問題在哪裡呢?還是在於人民自己吧。當整個社會都將文化輕忽地理解為茶餘飯後的唱歌跳舞,矮化為少數菁英的個別需求時,政治人物也就理所當然地蔑視文化,而當他宣稱重視文化的時候,就是他把文化當做意識型態的灌輸手段,用文化政策進行形象工程的時候。

  文化,當人民自己鬆懈的時候,它就變成強人的合唱指揮棒,政客的仕途墊腳石。

  文化需要「政策」?

  儘管如此,很多文化人聽到「文化政策」這個詞的時候,會像貓一樣弓起背、豎起毛,眼睛發出懷疑的、警戒的藍光:文化,最需要的不就是自由,絕對的自由嗎?「政策」,不正是「自由」的頭號殺手嗎?

  因此,我們必須先界定一下,在現代的國家或城市裡,究竟文化政策是什麼。

   政府,好比一個巨大的機器,數不清、看不明白的齒輪在各個角落裡轟轟運轉,各司其職,交通的管交通,工程的管工程,教育的管教育。可是文化滲透在生活的 所有層面,有如白糖融之於水,同時文化決定一個社會的整體發展方向,有如鐵軌之於火車,文化要啟動勢必要動到機器中所有的齒輪。

   所以文化政策不過是一套政府機制,以文化發展為目標,將各個「齒輪」所司的大小政策進行整合。透過這一套機制,一個城市或國家的文化願景清楚浮現,而實現 這個願景的長程規畫,推動策略,執行方法,得以有系統地分析整理出來。重點在於「整合」,因為,這些規劃、策略和執行方法可能一向都在,但是零星散置在政 府機器的大大小小齒輪中,或隱藏遺忘,或毫無橫向聯繫地各行其是,甚至於,可能彼此扞格抵銷而沒人知道。

就工具的層面來說,政府組織結構本身的健全與否就決定了一個城市的發展。工具不對時,猶如橫木入灶,爐火是冷的。譬如說,旅遊觀光是文化產業裡非常重要的 一環,但是,以台北為例,這個城市的觀光是誰在推動?難以置信的,是交通局下屬的一個觀光科。交通局的專業人才對運輸系統和工程管理或許精通,但是對觀光 事業,以及觀光事業所必備的人文歷史的內涵、環境氣質的營造、國際行銷的技巧,可能完全外行。當觀光這一項文化事業被放在「交通」這個齒輪中運轉時,觀光 的人文面和國際性可能消失而簡化為交通運輸的技術操作。

  再譬如說,剛到香港時,我發現這個城市對於古蹟和歷史街區的保護意識很 弱。地產商業利益像一架巨大推土機,歷史老屋、老街區等著給高樓大廈墊腳。怎麼會這樣?檢查一下香港政府的組織架構,很容易就看出端倪:負責古蹟保存的部 門,是一個層級極低的機構,它矮縮在民政局下面的康樂文化署的再下面。這麼低的層級,當然不可能擋得住開發利益的推土機。古蹟保護這一個齒輪,只是香港政 府大機器裡最不重要的一個小零件,古蹟保護的成效如何用膝蓋也想得出來 。

  就工具的運用而言,齒輪與齒輪之間是絲絲相扣,緊密配合,中間的潤滑作用良好,還是一關死卡一關,彼此互廢武功?

  一隻老鼠,找誰管?

   政府這個機器的特色是官僚本位主義。什麼叫做官僚本位主義?對外,它的思考邏輯是以管理者的角度出發,以管理者的方便為目標。一個例子就足以說明:在很 多歐美的城市裡,我們到處都看見街頭藝人在大街、廣場、公園裡拉小提琴、唱歌、演木偶戲、畫畫,腳下放著一頂破帽子或罐頭,行人高興了就把錢往裡頭丟,城 市洋溢著活潑生動的文化藝術氣息。另外一些城市裡卻完全看不見這樣的景象,譬如台北,為什麼呢?

因為大街、廣場、公園,所有的公共空間都有「管理條例」,而所有的管理條例都禁止這樣的演出行為。為什麼禁止?因為對於管理者而言,「方便管理」是唯一的 邏輯,在這個單一邏輯下,街頭藝人對市場管理處而言,就是違法攤販;對交通警察而言,就是交通阻礙者;對公園處而言,就是破壞公園環境者;對稅捐處而言, 用罐頭收錢而不繳稅,就是逃稅者。

  官員害怕彈性,因為彈性會帶來額外工作。官員逃避創意,因為創意會帶來額外風險。去掉彈性和創 意,躲開額外的工作和風險,只要管裡方便,那麼還有什麼比「禁止」更簡單的管裡方法呢?至於「禁止」所產生的負面影響:對人民使用公共空間權利的剝奪,對 城市氣氛的壓抑,藝術家的損失等等,不是任何一個部門需要考慮的。這,就是官僚本位主義的ABC。

  官僚本位主義在政府機器的內 部,以另一種方式呈現:部門與部門之間,壁壘分明,互不相通。一隻濕答答的老鼠誰管?答案是,如果它跑到了大馬路上,是交通局的事;若是在人行道上,是養 工處的事;竄到學校裡去了,教育局管;鑽到垃圾堆裡了,環保局管;溜到市場去了,市場處的事。老鼠帶菌?衛生局的事……真要問,要解決老鼠問題,該找誰? 很難說。

  所以,你就明白了為什麼一個城市沒有街頭藝人。養工處管人行道,交通局管大馬路,公園處管公園,教育局管校園,市場處管 市場,這些公共空間的管裡者,彼此之間並不溝通。如果你要「解放」這一個城市的公共空間,讓藝人、畫家、詩人可以在天空下表演,放一個小罐頭收錢,讓過路 的人小小地駐足,為這麼卑微的一點願望,你知道你得做什麼嗎?

  你必須把幾十種「禁止」的管裡條例拿來,一條一條去「破解」,就是 說,促使這一二十個部門進行修法,把每一個管理條例中卡住表演以及收費行為的每一個環節拿掉,而每一個條例的更動,都非同小可:從諮詢協商、提出草案,到 草案通過,公布實施,中間有無休無止的辯論和協商過程。讓幾十個條例更動就得跟幾十個部門去磨。官僚本位主義是所有政府的通性,在不同國家裡只有程度的差 異而沒有本質的不同:每一個部門,只以自己的範圍為終極思考範圍,部門與部門之間協調、對話、合作,在政府的機器裡,近乎「不可能的任務 」。

  而如果政府的機器裡根本就沒有「文化」這個齒輪,或者有了以「文化」為名的齒輪,卻又只是個不轉動的裝飾零件,那麼對抗或化解這個官僚本位主義就連起點都沒有。要解放空間嗎?要讓藝術進入城市文化嗎?要修改管理條例嗎?由誰發起?由誰推動?

   僅僅是想要讓城市的空間容許藝術出現,就要費盡力氣,經年功夫,想像一下更為重大的目標吧:怎麼樣讓藝術滲透進入各級學校教育系統?怎麼樣讓美感在公共 工程的設計裡佔一個地位?怎麼樣讓貧民和弱勢族群也得到文化的權利?怎麼樣保護創作者的著作權、維護藝術工作者的工作權和退休保障?怎麼樣使文化變成外交 項目?怎麼樣修改稅制,使文化產業得以與一般商品有不同待遇?甚至於,怎麼樣使警察不踐踏文化,使司法尊重文化,使獄吏理解文化?

每一項,都牽涉到部門與部門之間的競和,每一項,都需要一個巨大的整合力量去進行不同目標的折衝。政府的龐大機器裡,如果沒有一個「文化」的齒輪,而且是一個獨立、強悍的非裝飾作用的「文化」齒輪,文化就注定不可能影響到生活裡各個層面。

  實驗室逃走的怪獸

  沒有文化思維的政府機器可能變成什麼形狀?

   交通思維壟斷,那個齒輪可能致力於整個城市的無限拓寬,拆掉所有狹窄的胡同和老街,拔掉所有擋路的參天大樹,把整個城市變成通衢大道,因為,從交通的邏 輯出發,他存在的目的就是單純的交通運輸暢通。其他價值,譬如城市的人文肌理,歷史的共同記憶,社區的文化認同,鄰里的小巷情趣等等,對不起,他不懂。二 十一世紀全世界最怵目驚心的例子,當屬北京。北京的古老胡同從公元兩千年起,以一年六百條的速度被拆除,成千上萬棟歷史建築被剷平,所有的馬路都在拓寬 中,沒有任何人能阻擋推土機的急速進度,甚至沒有討論的餘地。交通至上思維,像「酷斯拉」怪物一樣橫掃北京。

  發展思維壟斷,在很 多政府機器裡,已經不是一個齒輪,而成了引擎,整個城市成為發電廠,轟轟作響,只不知奔向哪裡。一九四九年,毛澤東站在天安門上眺望北京城,看著老城一片 青瓦綿綿、深巷鬱鬱,說,這個城,應該變成工業城!變魔術一樣,一萬四千根煙囪就插進了寧靜美麗的古都。為了2008年的奧運,以發展為核心思維、單向邏 輯的奧運,發展調動了政府機器中所有的輪子,為一個單一目標全速運轉,整個政府機器成為一種單一功能的推土機。文化所賴以生存的價值:歷史情感、共同記 憶、公民參與、城市美學,以及文化所賴以綿延的手段:人文的細緻、哲學的深思、文明世界人與人之間不能或缺的婉轉和體貼,全都像隆隆割草機斬斷捲起的草 根,塵飛煙滅。

  當發展凌駕於所有其他價值時,那種力量就像一隻從實驗室中逃走的怪獸,畸形地不斷壯大。可是,很多人會非常不安,因為他們知道,有一天,怪獸可能倒過來吞噬自己的身體,自然的韻律可能反撲,以一種超過怪獸的力道。

  所以文化政策是什麼?它就是一套整合的機制,以文化為核心思維,以這個思維去檢驗政府這個機器,檢驗它本身的結構是否符合文化的發展所需,檢驗其他的齒輪是否配合文化的發展,檢驗機器運轉的方向是不是一個文化所能認可的方向。

  這樣定義下的文化政策,就有兩種必要的作為。一是減,一是加。

   減,是設法去除「弊」,關掉有礙文化發展的齒輪。譬如把所有「禁止」街頭藝人在公共空間表演的規定取消。譬如與交通部門格鬥,讓一株老樹存活下來,少拓 寬一條不必要拓寬的路。譬如與工程單位對抗,讓某一棟作家故居保留下來,少蓋一棟酒店大樓。譬如與公園處協商,讓公園多留一點自然的草地,少建一點水泥硬 鋪面。譬如與教育局溝通,減少學生上課時數,讓孩子們到音樂廳、博物館、老城區裡接受一點美學的薰陶、培養一點歷史的情愫。

文化可以立國

  加,是設法去興利。英國政府規定彩券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八必須用在文化上,許多博物館就得以生存,年輕創業的藝術家也得 到補助。瑞典立法嚴格保障智慧財產權,作曲家因而能夠專心創作;規定圖書館中每一本書的借出,書的作者都要得到一定百分比的報酬,作家因而能夠尊嚴地生 活。德國政府高度補貼劇院的開支,使得低收入的國民也買得起票、看得起戲,國民的藝術教養因此得以提昇。紐約政府透過補貼,讓十八歲以下的人可以低價看演 出,因而培養了年輕人的藝術修養。倫敦採取博物館參觀免門票措施,欣賞者的數字因而激增。

  在台北市推出了「樹木保護自治條例」之 後,房地產的開發商就不再能輕易地砍除百年老樹。把民間成立基金會的門檻降低之後,推動文化的民間基金會就如雨後春筍一樣倍增。制訂了公共藝術的法規之後 ──譬如說,所有公共工程款的百分之一必須用在公共藝術上,公共建築就有了藝術的品味,公共空間不再隨意地被難看的東西填滿。設置了新人創作獎金,藝術和 文學的創作者就得到了鼓勵。改變稅法容許企業對文化的捐贈抵稅,企業對文化的捐贈馬上增加,美術館、博物館就多了起來。

  近年來, 以文化政策為手段促進國力最戲劇化的例子,當然是南韓。受到一九九七年的經濟衝擊,南韓從一九九八年起提出「文化立國」的施政戰略,把文化產業列為發展國 家經濟的龍頭產業。九七年制訂了「創新企業培育特別法」,針對數位內容產業予以激勵。接下來出爐了「文化產業發展五年計畫」、「文化產業前景二十一」、 「文化產業發展推進計畫」、「文化產業促進法」等等;又成立了文化產業振興院、文化產業局、文化產業基金……在短短幾年內,南韓已經成為世界第五大文化產 業大國。

  所以,文化需不需要政策?

  要回答這個問題,好多鏡頭閃過腦海。

  我記得,坐 在議會閉門的預算審查會議裡,反對黨提出要刪除我所列出的「台北國際詩歌節」的預算。我先解釋台北市為什麼需要這樣一個詩歌節來深耕文學、面對全球,看見 反對黨的代表面無表情,不為所動。唇舌都焦了。最後,我說,「你們要刪這筆預算,得準備踩著我的屍體過去。」議員立即暴跳如雷。

  我記得,為了通過「樹木保護自治條例」來保護台北城內的樹木,我如何訓練公務員去低聲下氣地和府內每一個工程單位協調,如何派出我的「美女部隊」──文化局的女性官員,去議會進行地毯式的遊說。

  我記得,為了保住一片即將被拆除的老舊社區,用歷史記憶和人文價值的觀點試圖去和工程單位的首長溝通。我記得,在一切努力都被推翻的時候,我如何與長官翻臉。

我記得,在市長親自主持的閉門會議上,我曾經如何與警察局長觀點對立,認為警察荷槍實彈逮捕在酒吧裡跳舞的青少年並且容許電視攝影機隨行隨拍,是違反人權 的野蠻政府作為。我記得,在私下和公開的場合,我和勞工局長是如何大聲反對市長的消除娼妓政策。「我不會留在一個道德保守的、只為中產階級價值服務的政府 裡頭做官。」我對我的市長說。

  政府只是泥土

  怎麼可能不需要文化政策呢?如果沒有,政府那個不能被我們信任 的大機器裡,就缺了為文化把關、為文化發聲、堅持文化價值的齒輪。當文化願景和政策被白紙黑字寫進了政府的施政綱領的時候,當文化政策的執行會在選舉中被 選民和媒體拿出來用放大鏡檢驗的時候,當文化部在政府組織裡有一定地位的時候,文化所需要的「地盤」──包括它的預算,它的獨立的性格,它的不容侵犯的自 由,才開始有了保障。

  在獨裁體制裡,任何政策可能都是假的,只有獨裁者的個人意志是真的。但是,我們在談的是文明社會,或者說, 我們在談的是任何一個追求文明的社會。在追求文明的社會裡,文化政策應該是文明的捍衛者,文明指標的建立者。當國家領袖指著古城下令它變成工業中心的時 候,他的文化部長應該大聲說,對不起,主席,根據本城「文化資產保存法」的規定,它不可以成為工業城。當交通部長主張城牆要拆的時候,文化部長可能全力抵 制。當安全部門以國家安全為由要禁某一本書或者警察單位以保護「善良風俗」為名要取締一場展覽或者一個市長要把歷史街區交給地產商開發的時候,文化部長可 以把厚厚的文化法規拿在手上,說,不可以。

  他可以隨時拍案而起,擲下帽子辭職。

  文化政策重要,是因為它不只要求政府在文化的領域裡必須做些什麼,它更規範了在文化的領域裡政府絕對不可以做什麼。如果沒有政策,沒有法制,那麼「自由」,文化所依賴的「自由」,是沒有保障的。

建一棟藝術中心和建一座污水處理廠或是一個百貨大樓畢竟是不一樣的。任何一件文化工程的背面都牽動著一個城市靈魂深處的東西──它的歷史情感、文化認同,以及人民對未來的共同夢想,願景。

   文化政策,就是一個機制把種種彼此矛盾扞格甚至彼此抵銷的力道爬梳清楚,對照願景和目標,畫出一條清晰可循的路來。在一個開放社會裡,它不是從上而下的 監督、管理,更不是權力的干預、操縱或控制,而是一套機制,有效地透過整合來創造文化發展的最佳條件與環境,也就是說,文化政策的目的在創造文化發展的基 礎建設(infrastructure)。它絕對不是,而且不可以是,一套「最高指導原則」,它只是一畦豐潤的有機土壤,讓人民的創意和想像力能夠在土壤 上著床,發芽,綻開自由的萬種新苗。

  政府永遠不能忘記自己是泥土,只是讓人踩的泥土,民間才是花朵。土是為了花而存在,本末不可倒置。

  誰的文化政策?

   文化政策是一套聰明的辦法去實踐一個社會的文化願景,但是,文化願景怎麼來?你說古蹟保存重要,我說開發至上。你說少數族群、低收入人民的文化權必須受 到重視,我說中產階級大多數人的利益第一。你說國際水準的歌劇應該大量引入,我說本土的式微傳統藝術才是我們最該花錢的地方。你說前衛藝術值得支持,我說 前衛藝術是騙人的,小學藝術教育才是重點。

  談願景,窮人還是富人的願景?既得利益者還是邊緣者的願景?統治者還是反抗者的願景?都會菁英還是農村草根的願景?這些願景可能南轅北轍,毫無交集。誰說了算數?總統?文化部長?學術菁英?還是公民投票?

  文化政策的體現,在於資源的分配。受到重視的項目,就會得到資源,迅速發展。那長期得不到資源的,可能就慢慢萎縮,凋零。問文化願景,其實就是在問,資源放在哪裡。一塊餅,怎麼分,有什麼原則可以依循?

   願景怎麼界定牽涉到三個層面。首先需要科學的調查研究。任何一個文化政策的制訂,首先要做一項「看不見的工程」,就是做基礎調查:文學、視覺藝術、影音 藝術、表演藝術等等不同的領域裡,有多少創作人口、多少欣賞人口;軟體與硬體,供與求的關係如何。在文化產業方面,出版、電影、流行音樂、廣告設計、畫 廊、電腦遊戲、觀光旅遊等等,產值的曲線為何,發展的趨勢為何。市民的文化消費行為是什麼:多少人一個月看幾場戲、買幾本書、聽幾次音樂會;什麼型態的音 樂會有多少人在欣賞?多少人渴望看「歌劇魅影」音樂劇,多少人期待看「梁山伯與祝英台」?多少文化設施照顧到兒童的需要,多少又服務了社區中的高齡人口?

  這些基礎調查做過之後,社會的文化體質才會像X光下的骨骼一樣清楚呈現:資源得到太多的是些什麼,長久受到漠視的是些什麼,最有潛力 發展的又是些什麼。歷史學家黃仁宇曾經用缺乏數字管理的能力來解釋中國在明朝以後落後於西方的原因。數字管理在文化的領域裡和任何其他領域裡一樣關鍵。沒 有科學的基礎調查,所謂願景的訂定猶如瞎子摸象,可能離社會的真實需要非常遙遠。我在大陸的很多城市看到巨大宏偉的博物館──那是人民的文化願景嗎?博物 館巨大而空曠,裡頭的文物少得可憐,裡頭的訪客更少得淒涼。博物館之巨大宏偉,與城市人口不成比例,與當地居民的教育水準和消費能力,更不成比例。誰,用 了人民的錢,去建了那樣偉大而荒唐的文化設施?在決定興建之前,他做過多少科學的調查、數據的整理?

第二個層面是,專家的意見必須滲透界定願景、資源分配的決策過程。城市的規劃,歷史建築的保存,文化產業的發展,藝術教育的落實,創作者的培育與獎勵,表 演團體的扶植,藝文補助機制的建立,公共藝術的執行等等,沒有一件不是高度複雜的專業學問。文化決策者必須讓學者專家的知識進入到行政體系內部來,做為決 策的基礎。

  斯得歌爾摩市的人口只有一百萬,卻有八個專業級的兒童劇場,代表該城對兒童美育極為重視。倫敦花很大筆的預算重點補助 二十五歲以下的創作者,紐約強力補助青少年買票看戲聽音樂,漢城則選擇補助電子遊戲的研究發展。為什麼?每一個城市都在設法維持自己人民的創意水準,因為 人民的創意水準就是國力的依據。而如何看準自己的優勢和弱點,如何發揮優勢,補強弱點,專家的知識研判不可或缺。在台北市文化局的三年半中,我大概親自主 持過上千次的諮詢會議,不提下屬各層級官員各自召開的顧問會議。因此當一項政策推出時,它其實幕後經過幾十次的專家諮商,有些重大法案,還經過上百次的聆 聽。因此每一項決策其實都已經融入了各個領域的專業知識和意見,推出時就已經是一個共識的產物。願景,就透過這不斷的磨合、不斷的溝通而產生。

   我也目睹某些城市組成無數的專家委員會,然而委員會真正的功能,只是政府的橡皮圖章,為官員背書。在這些城市裡,文化願景往往只是技術官僚閉門造車自以 為是的想像圖。民間的專家學者空自擁有知識,但知識對政府決策不發生一點影響。知識界和政府之間因為沒有深度的溝通、辯論和對話,社會也是割裂的,共識不 容易出現。而當官員的想像藍圖是錯誤的時候,他的「政績」就是人民的災難。

  第三個層面,或許最重要、最基本的一個層面:文化願景 的形成,必須來自人民的社會和政治參與。只有參與,可以凝聚社區意識,可以產生文化認同,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二十一世紀初此刻的香港。一百五十年來,香港 都是一個過渡的地方,人們來這裡打拼、掙錢,但是既不付出真情,也不投入承擔。歡樂和悲傷,婚禮和祖墳,繫在東方的原鄉。兒女的未來,託付給西方的異鄉。 香港,是路過,不是承擔的地方。

  一次示威遊行,赫然五十萬人上街。走在街上的人們雖然互不相識,也不需要交談,但是頓時間發現了 彼此對這個社會的期待和責任,也意外地發現了一直隱晦不明的集體焦慮和渴望。西九龍計畫引發社會的反彈和爭吵,表面上看起來鬧烘烘,事實上,爭吵史無前例 地團結了文化界,而在在不斷的爭吵和辯論中,香港的未來輪廓卻一點一滴地變得清晰,人們在爭吵的過程裡加深了對自己的認識,也更明確地看見了共同的「願 景」。

  這樣的共同願景,就是文化政策的基礎。

盲目建設,不如沒有建設

  如果有一套文化政策,但是它既沒有任何科學的調查研究作為基礎,又沒有廣泛而深入的專家知識滲透決策,更缺少人民的參與和社會共識,會怎麼樣?

  倒抽一口冷氣,我只能說,那就等候災難降臨吧。

   我們擔心政府對文化無知或者完全漠視,但是另一個極端──政府很可能對文化有一種錯誤的認知而集權集錢用力地去做所謂「文化建設」,後果同樣可怕。如果 沒有科學,沒有知識,沒有共識作為文化政策的三個基礎,文化建設很可能是一場打著文化旗幟而進行文化戕害的大破壞。地方政府的首長很可能大興土木,用納稅 人的辛苦錢建起華麗的音樂廳,而事實上地方根本沒有足夠的欣賞人口,他也沒有計畫去培養欣賞人口。工程風光剪綵,首長升官走人,音樂廳就開始長草,養蚊 子。

  一個一百萬人口的城市,可能出現一座適合一千萬人口的超型巨大美術館,開館之後,像皇陵一樣空盪安靜,既無能力購買藏品,也無能力管理經營。既不懂得如何吸引遊客,更沒概念怎麼提升市民的美學素養。雨水,漸漸滲進來,牆壁開始發霉。

  一個歷史古鎮,可能由旅遊局主導,大事開發,填土、造景、設纜車、建旅館、砌橋鋪路開餐廳,而文化的質感和歷史的內涵徹底犧牲,一直到古蹟古鎮完全「死亡」為止。殺雞取卵的方式,文化成為無知無識的官員的祭品。

  以推動觀光文化為藉口,興建一個又一個國際機場,而當地可能沒有任何文化資源吸引觀光客。機場建好了,就變成最好的放風箏的廣場。雜草很快地佔據了機坪。

   政府更可能以國家形象為口號,爭取國際知名建築師來設計各式各樣的地標建築,或者利誘國際美術館來本地開美術館連鎖店,看起來轟轟烈烈。但是,建築師競 相獻技,張牙舞爪盡情表達個人性格,他的建築如何尊重本地人的歷史情感?如何與在地城市的人文肌裡和諧共處?抱歉,那不是他的問題。高價的建築,華麗的美 術館,都是看得見的政績,但是你問那主事者:你究竟如何讓建築美學在本土生根,如何深化藝術教育,如何培養出將來的本國的藝術大師?計畫拿出來!

  不知道。沒人談。

   體育館、音樂廳、大劇院、美術館這些看得見的工程,近十年來成為亞洲城市彼此競爭的項目。上海的世博規劃、北京的奧運計畫、香港的西九龍正在進行、新加 坡完成了濱海藝術中心緊接著籌畫美術館、台灣在規劃流行音樂中心。有建築魅力的大型文化設施成為二十一世紀城市認為最能為自己的身份贏得地位的投資,而西 方的藝術掮客,譬如古根漢,就來到亞洲到處兜售自己的連鎖店招牌。

可是,建一棟藝術中心和建一座污水處理廠或是一個百貨大樓畢竟是不一樣的。任何一件文化工程的背面都牽動著一個城市靈魂深處的東西──它的歷史情感、文化 認同,以及人民對未來的共同夢想,願景。任何國際知名、高價高貴的硬體建築也都無法取代靜水流深的人才培育和國民美育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但是,當我們把資 源全付給了表面的誇張,我們還剩下什麼給那深層的,真實的,民族所真正需要的文化建設呢?

  文化建設當作升官成本,文化設施看作水泥施作,人的情感,就埋在那水泥之下了。沒錯,盲目建設,不如沒有建設。

  關鍵不是「產業化」,是「民主化」

   在韓國文化產品堂堂進入全球市場,一片紅火的時候,我發現解釋文化政策的必要性不再那麼困難──你看,他們是因為有了配套的文化產業政策,才會那麼成 功。很可能,其他政府會急起直追:各行各色的文化獎勵條例和產業扶植計畫會出籠。文化,被理解為「產業」,也馬上要被當作「產品」來被政府「刺激生產」, 做「國際行銷」。文化產業可能比大樓大廈的單純硬體要進步一點,但是,把文化簡化為「產業」和「產品」,理解為「商品」──它的前途又如何呢?

  很少人會注意到,韓國眼前的成功,並不只是因為他們制訂了多少條的文化產業條例,而有另一個更關鍵的東西。韓國旅遊發展局的局長在接受《亞洲週刊》訪問的時候,這樣解釋韓國現象:
   文化產業有它的特殊性,不能按照人們認定的政策方向去發展。。韓國依靠人的智慧、創意和努力,在文化內容上增加新的因素。上世紀六十年代韓國實現民主化 的同時,也實現了工業化之後的文化產業化。民主化排除了對創作題材的制約,讓文化人放手去寫作、拍攝,產業化也確保了文化資本和人力,這樣韓國的文化產業 才能闊步發展。

  這是一個有頭腦的文化官員。韓國文化產業成功的第一個因素,並不是文化政策的技術操作,關鍵詞不是「產業化」,而 是「民主化」。因為民主,因為政治的鬆綁,人民的創意得以抒發釋放,想像力不再有禁區和警戒圍籬,文化內容上不斷出現新意,因此才有文化產業可言。換句話 說,沒有民主化的前提,沒有人民的創意,任何偉大的產業計畫,任何精明的行銷操作,也救不了內容的空虛。

  中國著名演員張國立要求 限制韓劇在中國的播放,理由是,「中國在歷史上曾被入侵過,但文化上卻從未被奴役過,如果我們的電視台、我們的媒體,整天只知道播放韓劇,這跟漢奸有什麼 區別?」他的焦急可以理解,這種為自己文化受到威脅而發的焦急,法國人特別強;但是,問題的癥結,真的在韓劇嗎?豎起一道無形的圍牆,把韓劇關在牆外,中 國的戲劇就起來了嗎?
  這,正是文化政策必須辯論的問題。

文化,是什麼?

龍應台 2008-05-05
本文摘自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冬夜清晨三時,台北

 曾經有一個特別難忘的場合,做為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長的我被要求當場「簡單扼要」地說出來,「文化是什麼?」

 一九九九年九月,第一次以官員身份踏進台北市議會,開始了長達四個月的質詢期,每天坐在議會裡四五個小時接受議員輪番問政。議員發言多半用一種怒吼咆哮 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擴大音量,耳朵嗡嗡作響,一天下來,我總是在半暈眩的狀態下回到辦公室,再批公文到半夜。交通局長原是台大教授,他說他的症狀是胃絞 痛,嘔吐。

 到了十二月底,事情變得迫切了,因為預算必須完成「三讀」通過,一月份開始的政務才能執行。咆哮了四個月的議會為了要表現「戮力為公」,很戲劇化地總是 拖到十二月的最後一兩天再以「通宵不寐」的方式審查預算,從下午兩點開始連審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時。在這個過程中,五十二個議員可以分批輪流上陣,回去小睡 一場或者吃個酒席再回來,每個局處的首長官員卻得寸步不離地徹夜死守。

 我坐在大廳一隅,看著窗外冬夜的雨濕濕地打在玻璃窗上,戚戚作響,覺得全身徹骨的寒意。

 就在這樣的一個陰冷寒濕、焦灼不安,而且荒謬透頂的清晨三點鐘,我突然發現「龍應台局長」被喚上了質詢台,為台北市的文化預算辯護。一個議員,剛從外面進來,似乎喝了點酒,滿臉紅通通地,大聲說,「局長,你說吧,什麼叫做文化?」

 對著空蕩蕩的議事大廳,冬夜的清晨三點,台北市文化局長說:

 文化?它是隨便一個人迎面走來,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顰一笑,他的整體氣質。他走過一棵樹,樹枝低垂,他是隨手把枝折斷丟棄,還是彎身而過?一隻滿身是 癬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憐憫地避開,還是一腳踢過去?電梯門打開,他是謙抑地讓人,還是霸道地把別人擠開?一個盲人和他並肩路口,綠燈亮了,他會攙那盲者 一把嗎?他與別人如何擦身而過?他如何低頭繫上自己鬆了的鞋帶?他怎麼自賣菜的小販手裡接過找來的零錢?

 如果他在會議、教室、電視螢幕的公領域裡大談民主人權和勞工權益,在自己家的私領域裡,他尊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嗎?他對家裡的保母和工人以禮相待嗎?

 獨處時,他,如何與自己相處?所有的教養、原則、規範,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他怎麼樣?

 文化其實體現在一個人如何如何對待他人,對待自己、如何對待自己所處的自然環境。在一個文化厚實深沈的社會裡,人懂得尊重自己──他不苟且,因為不苟且 所以有品味;人懂得尊重別人──他不霸道,因為不霸道所以有道德;人懂得尊重自然──他不掠奪,因為不掠奪所以有永續的智慧。

 品味、道德、智慧,是文化積累的總和。

 那微醺的議員事後告訴我,他以為我會談音樂廳和美術館,以為我會拿出艱深的學術定義。

 我當然沒有,因為我實在覺得,文化不過是代代累積沈澱的習慣和信念,滲透在生活的實踐中。

 粉牆下一株薔薇

 清晨三時的議會其實不容許我把話說得透徹;否則,我想我會慢條斯理地繼續說:

 胡蘭成描寫他所熟悉的鄉下人。儉樸的農家婦女也許坐在門檻上織毛線、撿豆子,穿著家居的粗布褲,但是一見鄰居來訪,即使是極為熟悉的街坊鄰居,她也必先 進屋裡去,將裙子換上,再出來和客人說話。穿裙或穿褲代表什麼符號因時代而變,但是認為「禮」是重要的──也就是一種對自己和對他人的尊重,卻代代相傳。 農婦身上顯現的其實是一種文化的底醞。什麼叫底醞呢,不過就是一種共同的價值觀,因為祖輩父輩層層傳遞,因為家家戶戶耳濡目染,一個不識字的人也自然而然 陶冶其中,價值觀在潛移默化中於焉形成,就是文化。

 小時候我住在台灣農村,當鄰家孩子送來一籃自家樹種出的棗子時,母親會將棗子收下,然後一定在在那竹籃裡放回一點東西,幾顆芒果、一把蔬菜。家裡什麼都沒有時,她一定將籃子填滿白米,讓鄰家孩子帶回。問她為什麼,她說,「不能讓送禮的人空手走開。」

農村的人或許不知道仲尼曾經說過「爾愛其羊,吾愛其禮」,但是他可以舉手投足之間,無處不是「禮」。

 希臘的山從大海拔起,氣候乾燥,土地貧瘠,簡陋的農舍錯落在荊棘山路中,老農牽著大耳驢子自橄欖樹下走過。他的簡單的家,粉牆漆得雪白,牆角一株薔薇老 根盤旋,開出一簇簇緋紅的花朵,映在白牆上。老農不見得知道亞里斯多得如何談論詩學和美學,但是他在刷白了的粉牆邊種下一株紅薔薇,顯然認為「美」是重要 的,一種對待自己、對待他人、對待環境的做法。他很可能不曾踏入過任何美術館,但他起居進退之間,無處不是「美」。

 在台灣南部鄉下,我曾經在一個廟前的荷花池畔坐下。為了不把裙子弄髒,便將報紙墊在下面。一個戴著斗笠的老人家馬上遞過來自己肩上的的毛巾,說,「小姐,那個紙有字,不要坐啦,我毛巾給你坐。」字,代表知識的價值,斗笠老伯堅持自己對知識的敬重。

 對於心中某種「價值」和「秩序」的堅持,在亂世中尤其黑白分明起來。今天我們看見的巴黎雍容美麗一如以往,是因為,佔領巴黎的德國指揮官在接到希特勒 「撤退前徹底毀掉巴黎」的命令時,決定抗命不從,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保住一個古城。梁漱溟在日本軍機的砲彈在身邊轟然炸開時,靜坐院落中,繼續讀書,思索 東西文化和教育的問題。兩者後果或許不同,抵抗的姿態一致,對「價值」和「秩序」有所堅持。抵抗的力量所源,就是文化。

 日子怎麼過,就是文化

 十五歲那年,我們從台灣中部苗栗的農村搬到高雄海邊的漁村。第一次進入漁村,驚詫極了:怎麼跟農村那麼不一樣?

 如果說農村是寧靜的一抹黛綠,那麼漁村就是熱鬧的金粉。原來這世界上有那麼多的神,每一位神都有生日,每一個生日都要張燈結彩、鑼鼓喧天地慶祝。漁村的 街道突然變成翻滾流動的彩帶,神輿在人聲鼎沸中光榮出巡。要辨識漁村的季節嗎?不必看潮水的漲落或樹葉的枯榮,只要數著諸神的生日,時歲流年便歷歷在前。 廟前廣場有連夜的戲曲,海灘水上有焚燒的王船,生活裡有嚴格遵守的禁忌,人們的心裡有信仰和寄託。在農人眼中,漁人簡直「迷信」極了。而十五歲的我,就這 樣開始了「人類文化學」的啟蒙課:農村文化和漁村文化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背面,有原因。漁人生活在動盪的大海上,生命的風險很高,未知數很多。尤其在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時代裡,以國家安全為理由,台灣政府甚至不 准許漁民擁有基本的現代海上通訊設備,怕漁民「通匪」;於是風暴一來,救援的能力很低。夜裡摸黑上船「討海」的年輕父親,並不知道自己清晨是否一定會回來 看見家裡還在溫暖被子裡的幼兒。所謂「迷信」,不過是在無可奈何中面對茫茫世界的一種自救方式,為無法理解的宇宙尋找一個能安慰自己的一套密碼檢索。

 所以文化,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在特定的地理、歷史、經濟、政治條件中形成。農民不吃牛肉,因為對他而言,牛不是家畜禽獸而是一個事業合夥人。漁民在餐桌上不准孩子翻魚,因為人在吃魚神在看,他不能冒任何即使只是想像的危險。

 這個意義上的文化,我們很難說文化有高或低,厚或薄,好或壞,它是什麼就是什麼。

 但是文化還有另一個層次的意義。

 文化決定社會發展

 同樣是祭鬼酬神,為什麼有的留在「迷信」的層次,有的卻從酬神的野台戲中提煉出偉大的戲劇,從土砌的廟宇教堂中發展出精緻的建築美學,從祭祀的儀式裡觀悟出舞蹈和音樂的藝術,而祈禱經文的唸誦轉化出雋永的文學、深刻的哲學?

 人,對於自身「存在」處境自覺的程度,以及他出於這種自覺而進行反思,而試圖表達,在自覺和表達之間所激發的創造力和想像力的強弱,就造成文化和文化之 間的不同。人的自覺程度越高,反思的能力越強,表達的衝動越大,創造力和想像力的空間就越大。在這一個靈魂探索的過程裡,思想的內涵和美學的品味逐漸萌 芽、摸索、發展、而成型。

 從這一個層次上來談,文化是一種特別的品質,它可能高度發展也可能嚴重萎縮。有些社會結構適合文化的發展而有些結構會造成文化的停滯。連年戰爭屠殺或是 長期的獨裁暴政對文化所可能帶來的傷害,歷史裡有太多明顯的例證。龔自珍所看見的十九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就是一個因為集權控制思想到極致,整體國民創造力 被侏儒化到了連盜賊都沒有創意的地步。而即使在太平的日子裡,不同社會結構裡人們在文化藝術裡滲透的程度也不同。是在這樣一個語境裡,我們可能做價值的評 比,認為某些文化豐富多元,某些則呆滯而單調,某些文化充滿活潑的創造力正走向高峰,某些文化停留在一個靜態水平或者正從繁華豐盛走向一潭死水。我們也可 能說,某一個歷史朝代是文化盛世而另一個朝代是文化的荒原。

如果個人創造力和想像力被容許奔放,那麼這個社會的總體創造力也會是生機蓬勃、創意充沛的。如果這個社會的共同價值觀的形成,是透過公民的深度參與和彼此碰撞激盪而逐漸形成的,那麼這個社會的共識──也就是身份認同,也會是凝聚而堅定,向心力強大的,不易解體。

 是因為文化可能蓬勃發展也可能呆滯停頓,人的自覺的水平和努力的程度,對於文化的發展確實會造成不同,所以我們才會去強調文化多麼重要,但是,文化「呆 滯停頓」有什麼不好呢?為什麼一定要「蓬勃發展」的文化呢?文化究竟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不同?也就是說,文化究竟是真的重要,或者它其實只是政治人物的美 容術語,文化人的一廂情願?如果我們可以相當清楚地說出科學、經濟、醫學、科技為什麼重要,我們是否也能用同樣乾淨俐落、邏輯清朗的語言說出,文化為什麼 重要?

 二十世紀初韋伯曾經用基督教文化裡的價值觀來解釋為什麼許多基督教國家發展出資本主義的經濟繁榮。以韋伯的理論為基礎,哈瑞森、福山、杭廷頓、普特南、英格哈特等等研究現代化的學者都不斷提出論證,認為文化在形塑一個社會的政治和經濟行為上,是一個關鍵元素。

 文化價值觀上愈重視個人自主和多元開放的地區,經濟力愈強大;愈強調集體意識、國家或宗族權力的地區,愈是窮困。文化價值觀影響人們的經濟行為。也就是 說,是的,文化很重要,因為它決定了一個社會如何面對現代化的挑戰──與自由市場能否接軌、全球化的競爭能否適應、政府管治的清廉與否、公民意識的建立有 無等等。有些文化很輕易就過關,有些卻長期陷在傳統歷史的制約泥沼中,無能自拔 。

 為「四郎」哭泣吧

 任何圖表和統計都可能有欺騙性,任何學說都可能被推翻,這些學者以現代性作為衡量文化價值的標準,是否偏頗,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強烈反對的人也很 多,但是韋伯和被韋伯所影響的學者們顯然都希望為文化的重要找出一個科學的、甚至可以量化的方法,來解釋文化的重要。經濟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可能找 得出一百個方式來回答「文化為什麼重要」這個問題,但是我願意從一場戲說起。

 有一天台北演出「四郎探母」,我特別帶了八十五歲的父親去聽。從小聽他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淺水龍,困在了沙灘……」,老人想必喜歡。

 遙遠的十世紀,宋朝漢人和遼國胡人在荒涼的戰場上連年交戰。楊四郎家人一一壯烈陣亡,自己被敵人俘虜,娶了聰慧善良的鐵鏡公主,在異域苟活十五年,日夜 思念母親。悲劇的高潮就在四郎深夜潛回宋國探望老母的片刻。卡在「漢賊不兩立」的政治鬥爭之間,在愛情和親情無法兩全之間,在個人處境和國家利益嚴重衝突 之間,四郎跪在地上對母親痛哭失聲:「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 ……」

 我突然覺得身邊的父親有點異樣,側頭看他,發現他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父親十六歲那年,在湖南衡山鄉下,挑了兩個空竹簍到市場去,準備幫母親買菜。路上碰見國民黨政府招兵,這十六歲的少年放下竹簍就跟著去了。此後在戰爭的砲火聲中輾轉流離,在兩岸的鬥爭對峙中倉皇度日,七十年歲月如江水漂月,一生不曾再見到那來不及道別的母親。

 他的眼淚一直流。我緊握著他的手。

 然後我發現,流淚的不只他。斜出去前一兩排一位白髮老人也在拭淚,隔座陪伴的中年兒子遞過紙巾後,將一隻手環抱著老人瘦弱的肩膀。

 謝幕以後,人們紛紛站起來,我才發現,啊,四周多得是中年兒女陪伴而來的老人家,有的拄著柺杖,有的坐著輪椅。他們不說話,因為眼裡還有淚光。

 中年的兒女們彼此不識,但是在眼光接觸的時候,沈默中彷彿已經交換了一組密碼。是曲終人散的時候,人們正要散走四方,但是在那個當下,在那一個空間,這些互不相識人是一個溫情脈脈、關係緊密的群體。

 在那以後,我陪父親去聽過好幾次的「四郎探母」,每一次都像是一場靈魂的洗滌,感情的療傷,社區的禮拜。

 從「四郎探母」,我如醍醐灌頂似地發覺,是的,我懂了為什麼「伊底帕斯」能在星空下演兩千年仍讓人震撼,為什麼「李爾王」在四百年後仍讓人感動。

文化,或者說,藝術,做了什麼呢?

 它使孤獨的個人為自己說不出的痛苦找到了名字和定義。少小離家老大不回的老兵們從四郎的命運裡認出了自己不可言喻的處境,認出了處境中的殘酷和荒謬,而 且,四郎的語言──「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為他拔出了深深札進肉裡無法拔出的自責和痛苦。文化洗了他的靈魂,療了他的傷口。

 它使孤立的個人,打開深鎖自己的門,走出去,找到同類。他發現,他的經驗不是孤立的而是共同的集體的經驗,他的痛苦和喜悅,是一個可以與人分享的痛苦和喜悅。孤立的個人因而產生歸屬感。

 人是散落一地的珠子,文化是串絲線

 它使零散的、疏離的各個小撮團體找到連結而轉型成精神相通、憂戚與共的社群。「四郎」把本來封鎖孤立的經驗變成共同的經驗,塑成公共的記憶,從而增進了 相互的理解,凝聚了社會的文化認同。白髮蒼蒼的老兵,若有所感的中年兒女,原本不屬於這段歷史的外人,在經驗過「四郎」之後,已經變成一個擁有共同情感而 彼此體諒的社會。

 人本是散落的珠子,隨地亂滾,文化就是那根柔弱又強韌的細絲,將珠子串起來成為社會。而公民社會,因為不倚賴皇權或神權來堅固它的底座,因此文化便是公民社會最重要的黏合劑。

 政治人物可以喊一萬次口號,要漢人尊重弱勢的少數民族,但是一萬個口號比不上一支歌。我記得一場露天的原住民詩歌晚會,我們邀請了一位長老,從東部山區 部落特別北上來唱原住民的古曲。他開唱時,突然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而落,雨水打在長老皺紋很深的臉上,他全身濕透、仰臉向天,閉著眼睛繼續歌唱,沒有樂器 伴奏的原音,蒼老而悠遠,交織在嘩嘩雨聲中。滿滿的人群在雨中站立,雨水從頭髮流下來,流進人們的眼睛,但是沒有一個人離去。

 我看見年輕的原住民毫不遮掩地流著眼淚,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可能是一個孤獨的城市打工浪子被歌聲激起了自己對家鄉部落的無限深情。大部分仍是漢人,淋著大雨聽歌,深深被歌聲震動。

 雨夜中的一首歌,我相信,讓漢人認識了原住民,讓原住民認識了他自己。

 我也記得公元兩千年九月在台北市森林公園一場晚上的音樂會。幾天前,九月二十一日,兩千多人死於地震,倖存的孩子在瓦礫堆裡哭泣。音樂會上只有素白的野 薑花,散發著甜美的近乎哀傷的香氣。夜色一沈,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入,在草坡上默默坐下。沒有政治人物的致詞,沒有明星主持人的串場,從頭到尾只有音樂和詩 歌。兩旁的螢幕上寫著:「同胞,你的名字我們記得」。死難者的名字,一個一個出現。白底黑字,無言地出現。

 好安靜的夜晚。燭光裡,人們的眼淚沒有聲音地一直流,為自己其實不認識的人。

 音樂會過後,我收到很多市民的來信,其中一封,沒有署名,只有幾行樸素的字:

 我從來不知道「同胞」是什麼意思

 一直到森林公園那個晚上。

 我明白了。

 強權做不到的

 是文化的力量,將無意義的碎片組成有意義的拼圖。

 藝術,或文學,最神奇的地方就是,它一方面突出個人和群體之不同──任何藝術表達都是個人創造力的舒張和個人能量的釋放,另一方面它卻又把孤立的個人結合成群體。

 你說,創造力舒張,個人能量解放,而社會卻為什麼不走向分崩離析?為什麼反而走向「有意義的拼圖」?也就是說,一個多元分歧的社會,依賴什麼來凝聚?

除了文化的力量,還有什麼呢?

 在一個大廳裡為「四郎探母」流淚的人群,在一個廣場上為泰雅族長老的古曲頂著大雨不去的人群,在一個公園裡聽樂團演奏悲愴「江河水」紀念死難同胞的人 群,或者是,在一個圖書館裡聆聽一場詩歌朗誦的人群,在政府大樓前面用行動劇來抗議示威的人群,在校園裡為一個熱門樂團尖叫暈眩的人群,其實是在進行一個 重要的儀式:他們正在一個「社會共識體驗營」裡認識彼此,加深感情,建立共同的價值觀。表面上是音樂的流動、影像的演出,語言的傳遞,更深層的,其實是 「生命共同體」意識的萌芽,文化認同的逐漸成形,公民社會的塑造。

 如果個人創造力和想像力被容許奔放,那麼這個社會的總體創造力也會是生機蓬勃、創意充沛的。如果這個社會的共同價值觀的形成,是透過公民的深度參與和彼 此碰撞激盪而逐漸形成的,那麼這個社會的共識──也就是身份認同,也會是凝聚而堅定,向心力強大的,不易解體。反過來說,如果個人創造力和想像力是受到約 束的──書可能被封,歌可能被禁,作家可能被放逐,學者可能被監禁,異議者可能被打斷脊椎,那麼這個社會的總體創造力必定是敗絮其中的。在其中,社會共識 不會來自人民的想像力和自發意志而來自從上而下的政治權力的恐嚇和操縱,「生命共同體」的情感不易產生,共同承擔未來的公民意識也難以發展。這樣的社會, 即使表面上和諧先進,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

 使互不相干的陌生人成為「同胞」,使「同胞」彼此扶持,相互承擔,政治強權是做不到的。文化,才是是公民社會的基礎。

2008年5月2日 星期五

奔走37年,探索台灣未來

嚴長壽:「台灣,要拿什麼感動人?」
多年為台灣觀光奔走,嚴長壽有更深的體會。這是場耐力賽,他跑在前頭,等著台灣人的美學素養趕上來;這種事根本急不得,只能陪著跑,跑久了,總會到目的地。
【文/瞿欣怡】

嚴長壽
◎麗緻管理顧問公司總裁,曾任圓山飯店總經理、美國運通台灣區總經理。所主持的亞都飯店榮登世界傑出旅館系統(The Leading Hotels Of The World);著有《總裁獅子心》《御風而上》《我所看見的未來》等書。

(攝影/蔡仁譯)
無論什麼時候見到嚴長壽,他都堆滿笑容,身體微微前傾熱情跟你握手,彷彿從不疲累。

多年為台灣觀光奔走,嚴長壽有更深的體會。這是場耐力賽,他跑在前頭,等著台灣人的美學素養趕上來;這種事根本急不得,只能陪著跑,跑久了,總會到目的地。

創造感動,才能改變現狀

「如果無法感動人,說再多都沒有用。」嚴長壽說。以往他試著從政策面影響,也試圖影響國外投資者,最後卻發現他要影響的人更多,如果基層民代、商家、社會大眾都不了解他所形容的世界,就無法改變現狀。

於是有了新書《我所看見的未來》。書中他詳列了許多對台灣未來的思考,這是一本「美好台灣白皮書」,書中有觀察、建議,也有批判,闔上書頁後,閉眼想像如果這一切都能成真,台灣將再度成為福爾摩沙。原來,在我們眼中貧乏、無趣的台灣,可以這麼美好。

嚴長壽為大陸友人規畫的旅遊路線,也不一樣。事情從一個小導遊的抱怨開始。那名導遊帶著大陸東部沿海一帶的教授,參觀台灣東北角,天天看海的大陸教授當然 看不上眼,當導遊費力講解台灣故事時,教授們打盹閒聊,一點也不在意,還指著龜山島說:「你就帶我們來看這兩顆石頭啊?」台灣導遊不甘示弱,馬上講起台灣 的民主自由,雙方大吵一架,旅遊玩出一肚子氣,還錯失兩岸做朋友的機會。

嚴長壽卻安排了不一樣的路。香港大學校長來台灣時,他邀請他們到陽明山林語堂故居參觀,在食養山房用餐,聽王心心演奏南管,夜宿中國麗緻飯 店;第二天到金山朱銘美術館看藝術品,中午在法鼓山吃素齋、打坐;接著到木柵看優人神鼓的演出。當香港大學校長要離開台灣時,對嚴長壽說︰「我們看到台灣 文化最深刻的地方,太感動了。」

同樣是旅遊,我們該拿什麼感動人?嚴長壽拋出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每次改變,都要讓台灣加值

嚴長壽總是溫柔而堅定,總是仗義直言,必要時,火坑他都跳。挺身而出,就要有成箭靶的心理準備。答應接掌圓山飯店時,他心中明白這是個火 坑,卻還是去做,他心中放著幾句話:「是非審之於己,毀譽聽之於人,得失安之在數。」接掌的一年半內,他捲入工會的鬥爭,卻堅持要做對的事情。他將荒廢的 餐廳改為「六○年代酒吧」(現已更名為「李白酒廊」),邀請歌手演唱老歌,連歌單都要管;半夜1點他還在巡廚房,一個細節都不放過。一年半任期滿,嚴長壽 留下二十幾本工作手冊,他說:「就算當時在位者不在乎,至少五十年後有人重新翻閱,找到些工作原則,都是很棒的事情。」

反蘇花高更讓他成為箭靶,好朋友龍應台形容是「萬箭穿心」,他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人們能不能了解蘇花高將帶來的危害?1000億元的經 費,如果不蓋蘇花高,而是用於讓花蓮更美,才能增加在地收益。他不厭其煩地說:「旅遊有三種,一是走馬看花,二是深度旅遊,三是無期無為。台灣觀光一定往 前走,才有希望。」

他向來不在乎自己。失敗了,他笑笑說:「我還好!沒問題!人生如果只敢做百分之一百成功的事,又有什麼好期待!」被誤會了,他就記著弘一法師的話:「止謗莫若無辯。」他只在乎每一個當下,有沒有全力以赴?努力了,就翻到下一頁繼續開始,不留戀職位,也不哀嘆挫折失落。

立足國際,先和世界做朋友

曾經有人邀請嚴長壽參政,他馬上回絕,對方不死心請他回去問了太太再決定,嚴長壽哈哈大笑︰「不用回去問太太,我馬上就可以告訴你不可能!」選前,記者問他挺藍還是挺綠,他很有智慧地回答︰「我該說的話,應該在選舉後才說。」

在嚴長壽心中,愛台灣有更深刻的解釋,他緩緩地說︰「愛台灣,就是不要傷害台灣人的心,選舉時,台灣人的心一直被撕裂,非常殘忍。只要擺脫 政治人物的價值觀,就可以對台灣保持信心。台灣一直在學習,一定可以走向更成熟的道路。台灣人應該思考就算經濟不再起飛,是不是還可以過有品質的生活?還 能夠更愉快?」

他大手一揮,認真地說:「我自己是一點都不重要的,只要可以分享,可以鼓勵人,就覺得太棒了!」嚴長壽行程滿檔,卻還帶著腰傷寫書,書中的每一篇章都是他日思夜想的問題與解答。

第一本書《總裁獅子心》,他分享了自己高中畢業後,如何一步一步往上爬,28歲成為美國運通台灣區總經理,他要告訴年輕人,逆中求勝不是奇 蹟,是努力;《御風而上》要讓年輕人打開眼界,看見全世界的競爭力;《我所看見的未來》,則是他在觀光旅遊界闖蕩多年後的「畢業之作」,他笑稱自己計畫 60歲退休,暫且無法如願,但至少畢業論文是寫完了。

他回頭檢視,發現自己這麼拚命努力,只為了一個信念:「讓台灣和全世界做朋友。」三十七年的職業生涯,他帶著誠懇的笑容,彎腰握過的手已經數不清,人們在他身上得到的,不只是短暫的溫暖,更是無形而珍貴的勇氣。

嚴長壽演講全文

City-Country Design and Development Research Centre,NCU

不瞞各位,我其實是一個非常平凡的人,連大學都沒讀上,實在沒什麼了不起。但是我在很早的時候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有一個機緣認識自己的優點、了解自己的個性,在工作上證明自己的能力,對自己建立信心。

我 這輩子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出書,《總裁獅子心》這本書是因為當時應對一群青年朋友演講,獲得很大的迴響,才決定要出的。這個書名也不是我自己取的,而是出版 社編輯跟我接觸,覺得我相當符合獅子座的個性,才取了這個名字。我本來覺得這個標題有點太囂張了,編輯卻說:「給年輕人看的書就是要取這種名字!」我就讓 他們決定了。

認清自己的侷限

我想跟各位談一談自己人生的「巧遇」。我不是很優秀的學生,功課平平,對讀書總是沒什麼信心。不過我在學校還蠻活躍的,當過樂隊隊長、民謠社社長、童軍團團長,就是考試不太行,死記的能力很差。在台灣這個環境,讀書考試都是很重要的,當時考不好,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畢 業之後,我本來想當樂隊指揮,但是真正接觸了專業的指揮之後,才發現學生時代我被人家稱讚是很好的指揮,充其量只能算是「雙手隨著音樂起舞」罷了。真正的 指揮要能對音樂全盤控制,無論在聽力、節奏感和對音樂的反應能力,都要從小打基礎。所以我認識到自己不是這塊料,覺得這輩子或許只適合欣賞音樂,而不是製 造音樂。但是那個時候才決定要考大學,也已經來不及了。既然沒考上大學、家境又不是很好,我就決定先去當兵。

在 空軍防炮部隊當了三年兵,給我的人生帶來很大的衝擊。起初從學校到新兵訓練中心,接觸的差不多都是高中畢業的同學,沒有什麼調適的困難。但是當我被調到部 隊裡去的時候,發現自己很難跟那些老兵溝通。三十年前,部隊裡很多老兵都是從大陸撤退到台灣來的,他們的生活習慣跟我非常不一樣,我們卻睡在同一個大通 鋪,和他們就只隔著一層蚊帳。有的老兵生活習慣很粗糙,不洗澡的啦、滿嘴酒氣的啦,開口講的都是賭博、喝酒、找女人。當時我還是一個清純的學生,突然來到 這樣的環境,真的會有無法調適的感覺。

軍旅生涯的衝擊

被 這樣的環境包圍,我自然而然就有了「自我保護」的動作。當我該出操、當班的時候,還是規規矩矩做該做的事,但是當我有自己的空閒的時候,就到花蓮海邊去聽 音樂。那時候我們的部隊在花蓮的機場附近守備,我帶了一個裝乾電池的留聲機,有空就到海邊去,躺在沙灘上,望著藍天大海,聽自己的音樂。沒想到這樣的舉動 讓那些老兵覺得我很高傲、孤僻、不合群,對我的印象非常壞,我卻完全不曉得。我覺得我已經把該做的事情做好了,剩下的時間當然可以做自己的事情。

有 一次,部隊緊急集合,我在海邊聽音樂,其實離部隊只不過兩三百公尺的距離,誰來叫一下就可以了,卻沒有一個人來叫我回去,大家都等著看我出糗,於是我就被 罰關禁閉。各位想想看:一個從來沒犯過錯、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人,忽然被抓去「關起來」,那個感覺真的很難受。當我被押到禁閉室,褲帶鞋帶被拿掉,人被推 進去之後,鐵門在我身後砰一聲關起來,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個好殘酷的聲音。忽然間,你變成一個「犯人」,跟外界阻絕了,我坐到地上,望著那堵牆壁,不 禁問自己:「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像我這樣一個從來不想冒犯任何人的人,這樣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居然會被別人誤會到這種地步?」

在 禁閉室裡,我望著牆上許多以前關禁閉的人寫的塗鴉,告訴自己:「我不能再這樣,我不能再把自己關在自以為是的、自我保護的封閉空間裡,我一定要走出來。」 眼光放遠,克服逆境我相信許多年輕人碰到這樣的情況,很可能就消沈下去了,我很高興當時選擇了另一條路。我從禁閉室出來之後,剩下兩年八個月的役期,和那 些老兵都還是要天天見面,於是我開始去認識他們、瞭解他們。從這樣的過程,我發現:假如把眼光放遠一點再去看,你會覺得這些人蠻可憐的:他們在台灣沒有家 庭,人生所有的成就感都是在軍中。他的階級比你高,是唯一能贏過你的地方,其他什麼都沒有。他知道他的學識沒有你高、見識沒有你廣,只有權力比你大一點 點。這種對權勢、權力的展現,在每個環境都會發生,事實上那只是另外一種從自卑所產生的自我保護,他必須從這裡來肯定自己,因為他全部的世界,就是這個軍 中生活。甚至在過年休假的時候,他們都不知道該去誰的家,因為他們都沒有親戚。所以仔細去瞭解,你會發現這些本來看起來很討厭的人,都有一段值得同情的過 去。

於 是我開始跟那些老兵聊天,談他們的過去、他們的家鄉,有的人談著談著就流下淚了。我發現自己很容易就能幫助他們:比方他們不識字,我可以幫他們寫信,休假 回來也常常帶一些家鄉口味的小吃,稍微安慰他們的鄉愁,我還跟他們學家鄉話。漸漸地,他們對我不再有任何敵意,反而打從心底把我看成很重要的、可以溝通的 一個 partner。 透過這樣的經驗,我重新恢復了信心。後來在軍中看到許多數饅頭、混日子的新兵,有木匠、有泥水工,他們的生活經驗比較膚淺,當兵純粹是過一天算一天,我也 慢慢開始去瞭解他們,帶他們聽古典音樂,一起欣賞舒曼的夢幻曲,和他們談樂理、談樂器,漸漸得到了一群知音,而且他們還把我當成生活上的老師。後來我變成 了老兵與新兵之間溝通的橋樑,也和他們都變成了很好的朋友。

還 記得有一個兵是做泥水匠的,退伍之後我去工地看他,一下子就找到他了,因為工人做工的時候習慣把音樂開得很大聲,我遠遠就聽到貝多芬第三號交響曲,馬上知 道我的朋友在那裡,這件事讓我印象非常深刻。所以我在軍中,從一個被大家誤會成孤僻、不合群的男孩,轉變成大家的好朋友。記得退伍的時候,部隊裡的老兵和 士官長,總共五十幾個人一起請我吃飯,他們說:「阿兵哥退伍,能讓五十幾個老傢伙合起來請客的人,你嚴老大是第一個!」大家都說我出社會之後一定前途無 量,我也就抱著這樣的期待,走到了社會上。

第一份工作:送貨小弟 這是個充滿愛的社會!

原 本我也以為自己應該還可以吧,沒想到出社會之後,整整六個月找不到工作,果然是前途無「亮」,覺得未來黯淡極了。剛退伍的時候,我分析自己的狀況,覺得不 大可能繼續讀大學,就算考上大學,家裡的環境也讓我必須半工半讀,所以我決定還是應該直接去做事。沒想到一直找不到工作,最後還是靠朋友幫忙,才找到一個 工作。那位朋友是我的鄰居,在學校裡高我一班。我當兵的這段時間,她在念大學,我退伍的時候,她也畢業了,在美國運通做電腦終端機操作員── 二十幾年前,電腦在台灣還是非常罕見的東西,這在當時是不得了的工作。她跟我說:「我們公司規模還很小,現在就缺一位送貨的傳達,偶爾也要打掃打掃辦公 室,不知道你要不要?」簡單地說,就是要找個「小弟」。我想了想,既然找不到事,什麼都可以,總得有個開始吧,於是我就去了。

沒 想到這個工作真難做!難的倒不是送貨、打掃這些基層的工作,真正難的是:每天你都要在你以前的同學面前,替她清理字紙簍、收拾桌子上的茶杯、還得替她洗杯 子。當時我不禁問自己:怎麼讀過大學跟沒讀過大學,會有這麼大的差距?我在學校的時候也不覺得自己比人家差呀!為什麼現在我得伺候她?現在回想起來,她真 的是我人生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貴人。因為她讓我體會到:真的已經沒有退路了。這樣的刺激跟對比,讓我必須努力突破現在的狀況,而當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工 作當成學習」。

別讓自己看不起自己

我 決定不要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一般的小弟都是穿T恤牛仔褲加球鞋就到處跑,我卻決定穿西裝褲、皮鞋、打領帶,最起碼讓自己看起來是一個端莊的年輕人。白天 工作沒有時間唸書,我就利用晚上勤學英文,重新去讀以前沒有讀好的書。但即使有這樣的學習熱忱,讀書還是不簡單,於是我就跑去找那位同事,請她教我。她說 她沒空,我很失望:你是我的同學,為什麼不肯教我?我又去找另外一位同事,問他說:「這個終端機很不錯,你可不可以教我打?」他卻回我:「這個東西很貴 的,你弄壞了怎麼辦?」於是我才發現,即使在職場,要學習專業的技能也不是那麼簡單。

有 一天,我終於覺悟了。下午五點鐘,我照例要去收拾同事的字紙簍,就在收垃圾的時候,我想到:「假如必須要從人家喜歡的、正在做的事情去學習,我大概沒有機 會。也許對我最好的學習,就是從人家不喜歡做的事情學起。」也許我就是做一個收垃圾的,也能從這些垃圾學到一些東西。所以我所謂的「垃圾桶哲學」,就是寧 願像一個收垃圾的人一樣,去做一些別人不願意做的事情。我知道只要「有機會去做」,就是一種學習。不放過每次學習機會思考轉了個彎之後,真是豁然開朗。我 能夠完全接受那些原來不想做的事情,別人叫我做事,我都非常高興,因為又有了一次學習的機會。

到 了五點半,有的人趕著下班,手上的事情做不完,我就說:「你教我,我幫你做,你可以早點下班。」我曾經替同事撥過一支兩三個小時都打不通的電話、也曾經替 一大疊五百張傳票蓋章,不久便漸漸發現我很受歡迎,因為同事都覺得我「很好欺負」,什麼事情丟過來,我都願意做。但是我把它當成一個學習的環境,而且當你 真的去做的時候,會發現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從這樣的哲學出發,我的學習領域變得非常開闊。我每天都要在辦公室待到晚上十點、十點半左右,但是我很樂 意,因為它給我一個真正學習的環境。也因為這樣,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無意間被我的老闆發現公司裡有這樣一個認真的員工,也無意間被隔壁辦公室的老闆發 現我在用功。

當時辦公室的隔壁是環球航空,他們的總經理經常也留到很晚,我常常會在盥洗室遇到他。有一天他就問我是做什麼的,我說我是傳達。他又問:「每天看你留到很晚,你都在學什麼?」我說:「我在學航空公司票務。」他馬上說:「我們現在需要一個junior ticketing clerk, 要到夏威夷或倫敦的票務中心去受訓,你有沒有興趣?」他說受訓回來可以有六千塊的月薪,而我當時的月薪只有兩千塊。在那個出國還很困難的年代,對一個年輕 人來講,可以出國受訓、又有這麼高的薪水,許多人大概都會被吸引,決定要去吧。我跟他說:「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一想。」那天回家,整夜睡不著,覺得忽 然要面臨一個好大的抉擇。但是我很仔細地檢討自己,發現那位總經理雖然認為我的英文還可以,我卻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好,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此外,我也覺得 現在這份工作還有很多可以學習的地方。最後我還是跟他說:「我並不覺得自己可以勝任這樣的工作。」,婉轉拒絕了。

懂得判斷每次「機會」 文章還有一半,不要半途而廢!

重 複這段故事,主要是想跟各位說:在生命過程中,你會被給予很多機會,但是有的時候,「機會」會變成一條不歸路。當你做到超越自己能力所及的事情,要再回 頭,往往已經回不來、下不來了,反而創造出更多的失望。所以我必須要讓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得更扎實,而回絕了那個機會,回到原來的工作。很幸運地,半年後我 的老闆就派我去當機場代表,接待國外來的團體,讓我有機會接觸到更多外界的事物。當時我看到許多領隊帶團到世界各地旅遊,非常嚮往,於是我又有了新的目 標,就是做一個tourescort(導 遊)。在這樣的過程裡,我始終都有一個努力的目標,這是我非常幸運的地方。在人生的際遇中,你隨時會碰到各種機會,有很好的工作等你去做,但是最重要的還 是:你必須先真正地認識自己。我是在無意間發掘了自己的缺點與優點,也瞭解到我很喜歡「服務」這個行業,很喜歡跟人接觸,所以我選擇留在這個行業繼續成 長、繼續發展。

接 下來,我在美國運通歷練了許多職務,從機場代表做到總務。在做總務的時候,有一次公司要採購一批非常昂貴的計算機,當時講好要全新品,因為有許多公司會拿 整理過的二手機來湊數。機器還沒來的時候,廠商塞給我一個信封,說:「你辛苦了,去買杯咖啡喝!」然後人就跑了,我打開一看,裡面是八千塊!要再去追,廠 商已經不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把信封交給總經理,跟他說了這件事。過了幾天機器送來,發現裡面還是有二手貨,我堅持要廠商換新貨,他很不高興,後 來透過別的管道跟總經理說:「你們公司有個姓嚴的,不但主動跟廠商要佣金,還找廠商的麻煩!」各位想想,我要是拿了那筆錢,豈不是就踏入了陷阱?現在的我 恐怕也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提防生命中的陷阱

這 些及時給我的警惕,更加讓我相信:人生中的許多「機會」都不足以影響你的意願,因為它們隨時可能變成「不歸路」。人不可能不受到誘惑,我比較幸運的是,在 還很年輕清純的時候,就接受了這麼一個考驗。要是再過幾年,接觸的人事更複雜、更世故,事情或許就會有變化了。正因為很早就碰到了這樣的事情,讓我對這類 的陷阱與危機更加提防,也讓我在接下來的工作表現得更認真。

我 在美國運通待了八年半,在前面的四五年,幾乎每半年就被升遷到新的工作。但是我必須特別強調:當時的背景跟現在不一樣,那個不必讀大學也可以突飛猛進的機 會,在今天這個環境已經不太可能出現了,現在的環境競爭遠比當時激烈。二十幾年前,台灣還是一個急速成長的環境,美國運通這麼大的組織,在我加入的時候只 有七個人,在我升到總經理的時候是二十幾個人,到我離開的時候也才四十幾個人,而現在美國運通已經是五百人的公司了。假如過去的那個我踏入現在這個公司, 我不覺得會出現同樣的結果。在一個五百人的組織裡,無論你的表現有多麼突出,都不可能像在七個人的組織那樣很快被肯定。尤其當公司迅速成長的時候,也會創 造出許多機會。假如公司對你有信心,與其找外面的人,當然不如優先用自己人。所以總歸一句話,當時真的是「時勢造英雄」。

「英雄造時勢」的時代

現 在不一樣了,現在是一個「英雄造時勢」的時代。在這樣高度競爭的環境,所有的企業都在縮減、裁員、效率化,而企業吸收資訊的學習方式又是那麼寬廣、多樣, 一個年輕人要靠自己摸索學習,已經不容易成功了。現在必須要靠很多有經驗的人,無論是學校老師或者社會人士,幫你整理出所有學習的內容,才有可能創造出學 習的捷徑。在這個環境下,「讀書」絕對是最快的學習捷徑。後來,我已經在美國運通主管許多業務,當時美國運通在台灣的業績已經有四五年都沒有突破,主要是 因為他們沿用美國的那一套做法,比台灣市場所能接受的程度早了太多。

我 在公司接受了四五年的訓練,又是本土出身,所以瞭解問題所在,於是向公司提出建議,認為應該做一些大幅度的改變。那時候我的老外主管還很猶豫,我就威脅他 說:「你不讓我這樣做,我就要辭職了!」他深怕我離開,就答應了我的提議。沒想到那些做法真的讓公司轉虧為盈,美國總公司就把我的老外主管調走,讓我接他 的位置,成為美國運通有史以來第一個亞洲本地出身的總經理,那時候我才二十八歲。

預測十三個月

當 時整個公司只有二十幾個人,我這麼年輕就當上總經理,最大的意義既不是升遷到哪個位子、也不是待遇有多好,而是我有機會到世界各地去開會、必須對總公司提 出許多計畫,美國運通對主管的要求是「遠見」,他不要你去操心下一個月的營運,他要你思考的是十三個月到五年以內會發生什麼事、你又有哪些因應計畫。當時 有一個「預測十三個月」的要求:假使現在是五月,你必須預測明年六月的業務。這樣的訓練使主管在面對變化的時候,不會手足無措,這才是我真正獲得的機會和 歷練。我後來在面對事情的時候,不會只看眼前,而會看得更寬、更廣,就是在這段時間學到的。

在 美國運通的八年半,是我學習的過程;到了亞都飯店之後,則讓我有了實現理念的機會。亞都飯店當年是美國運通的房東,那時候台灣還沒有很多旅館,亞都的董事 長想建旅館,就來請教我。我看了他建飯店的計畫,覺得不大好,就建議他找國際的管理人才。沒想到當時政府鼓勵興建旅館,有十幾家飯店同時都在興建,許多國 際管理人才看了亞都的地點和環境,都覺得比不上別人,就回絕了他的邀請。發生這種狀況,我也很過意不去,因為當初是我建議他找人的。於是幾乎在他半強迫的 情況下,答應過去幫忙管理這個旅館。

沒想到我這麼一個從來沒管過旅館的人,也把亞都管得還不錯,不僅替台灣旅館業創造出新的方向,也讓亞都在後來的十幾年,都是台灣旅館業的領導者。這要感謝我在美國運通受的訓練,讓我能夠從顧客的期待中,找到他們需要的服務。

爭取明天的客戶 未雨綢繆,就容易成功!

我 到了亞都飯店之後,發現它和十幾家競爭對手比起來,地點和環境都不好。我該怎麼讓這家條件並不理想的旅館,變成成功的產品?當時台灣大部分產品的規劃和包 裝,都是模仿以前成功的例子,我卻用了一個從美國運通領悟到的新觀念:「不要只看今天的客戶,要看明天的客戶。」那時候到台灣住旅館的客戶大概有八○%是觀光,只有二○%是商務。但是我研判台灣經濟會持續成長,商務客戶二○%的比例一定還有成長的空間。換句話說,未來會有更多做生意的人到台灣來,然而當時卻沒有專為生意人準備的旅館。

有 了這樣的觀察,我決定把亞都包裝成「專為商務人士服務」的飯店。當時許多人看到做旅館很好,就蓋一間想要爭取所有顧客的旅館;我卻剛好相反,只專心經營一 種特定的客人,並且仔細研究他們期待的是什麼。我發現來觀光的客人和做生意的客人,對旅館的期待是不一樣的:觀光的客人往往是一整個團一起,心情很高興, 他們多半會期待一個又大又熱鬧的地方,最好有得吃也有得玩。可是商務的客人卻不是這樣:他可能已經來過台灣三十次,每次都是來驗貨,即使不想也還是得來, 他的表情可能是愁眉苦臉的。加上遠離家鄉,他的心情往往也很寂寞。

讓旅館不像旅館

所 以我分析出商務客戶需要兩項東西:首先是一個「離開家的家」,因為他們離家很寂寞,我必須創造一個像「家」的環境;其次是一個「離開辦公室的辦公室」,比 方說他在公司有幫忙打字、接電話的秘書,到了旅館卻必須一切自己動手,我必須創造一個像辦公室的環境。我相信,假如能滿足這兩項需求,就可以推出一項成功 的產品。當時我做的第一個包裝,就是找一位從來沒設計過旅館的人,把亞都全部做成「非旅館」的設計。

比 方我認為旅館的櫃檯是個非常「冷」的東西,會讓飯店員工覺得「你需要服務就得過來找我,我被鎖在這堵矮牆後面,沒法過去。」這是一項負面的服務訊息。要創 造像「家」一樣的環境,就得要有「主動去關懷」的心情。於是我把櫃檯拿掉,改成兩副桌椅,客人來的時候,你可以先迎上前去握手,再請他坐下來辦報到手續。 我認為要讓客人感到「被重視」,最重要的就是記住他的名字。

於是我設計了一套流程,當飯店代表去機場接了客人、送他們上車之後,馬上打電話回飯店通報:「現在二號車要回飯店,坐左邊的是Mr. Smith、坐右邊的是Mr. Johnson。」我們的守門人就會把名字背下來,車子來的時候,他就會說:「歡迎光臨,Mr. Johnson!歡迎回來,Mr. Smith!」雖然只是短短的幾步路,客人在門口就被叫出自己的名字,和進了旅館才被員工「發現」自己的名字,感覺是非常不一樣的。

我 也把這一套方法運用在接電話的工作。總機把每個房間的客人名字都寫在白板上,電話轉接過去的時候,只要看一眼,就叫得出每一位客人的名字。如此一來,他們 都覺得很親切,這就跨越了一個服務上的心理障礙。你不要以為叫一聲短短的名字沒什麼了不起,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會讓客人覺得「我在乎你」,這個訊息是非 常重要的。

提前滿足顧客的期待

所 以「人性化」的服務是非常重要的。各位一定要記住:無論你有多大的本事,都還是得透過別人來完成。在工作的過程中,你一定會與人接觸,所以「溝通」是非常 要緊的事。我在要求員工叫顧客的名字之後,獲得出乎意料的迴響,於是再進一步鼓勵他們去發掘客戶的需求。員工到每個樓層去記錄顧客有哪些特殊需求,下一次 他再來的時候,桌子喜歡擺的位置、衣架的種類,這些細節我們都可以幫他做到。於是顧客就會覺得,除了每個人都有的服務之外,他還享受了額外的、專門為了他 而做的服務,他覺得你不僅「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要什麼」。所以我們這個行業最重要的服務理念,簡單地說,就是「如何更體貼地把顧客的期待表現出 來」。在這個行業,我找到了自己的發展方向,也獲得一些成就。

在這個過程裡,我體會到:自己或許仍然是一個不大會讀書、考試的人,但是我卻因為無意間發現了可以發揮的長處,而掌握了人生的方向。所以我還是要強調,「認識自己」比什麼都重要。只有在認識自己之後,做分析、跟別人交談,最後所下的判斷才會正確。

「認識自己」最重要

在 這麼多年的工作經驗中,我有一件事情可以確定:人的個性是很難被改變的。有的人天生適合做服務業,有的人個性就是不適合。經過努力,他或許可以做得比現在 好一點,但是個性終究還是不合。如果這個社會的每個人都只懂單向思考,那會是很大的危機,因為這個社會需要各種正反個性的人來平衡,隨時從不同的角度去看 事情、找出問題。一個國家假如只有執政黨、沒有反對黨,這個政府一定會有危險。所以在面對事情的時候,每個人也都應該認識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一 個服務性的人,要能懂得體貼、關懷別人,甚至遷就別人。而慣於反向思考的人,可能會是一個很好的挑剔者、批評者,卻不見得是一個適合的服務者。比方說一個 傾向於服務性的人,要是做了財務稽查,他可能會覺得每個人都很好,對所有人都絕對相信,最後不見得會把工作做好。而一個慣於負面思考的人,看到每個人都先 預設有問題,或許反而最適合這份工作。每個工作都有可以發揮的空間,但是在投入這項工作之前,你一定要先認識自己的能力,並且了解自己的瓶頸,才能充分開 發自己的潛能。

服務業和生產事業有一個非常明顯的不同。拿裕隆汽車來講,一個裝配線上的工人,它在裝配的時候心情好不好,對這輛車的品質影響不大。可是在旅館裡,好幾百個員工,每一個人都是你的「產品」。如果有哪一個員工用晚娘面孔對你,就會害你今天吃不下飯。所以服務這個行業,每一個 process都非常重要,每一個人都代表著非常重要的力量。要是一個組織裡面「負面成份」的人居多,就會無法突破,所以服務業找人的時候,一定要在性格和個性上選對對象。各位若能瞭解自己的個性、也瞭解不同行業的需求,在安排未來工作的時候,自然會有比較正確的體認。

在 我的同學之中,有很多人念大學是「選校不選系」,結果在自己不喜歡的科系浪費了很長的時間,充滿挫折。我在協助籌備高雄餐旅學校之後,發現有許多念完了大 學的人又來讀餐旅學校,我認為這不僅是教育資源的浪費,也是個人的浪費。花了這麼多年,才發現你念的不是自己真正要的東西,這是多大的遺憾!所以如何及早 認識自己、找到自己的方向,實在非常重要。

當導遊的體認 要把握時間。

我 這輩子做過很多事情,其中成就感最大的,都跟賺錢沒什麼關係。我曾經當過旅行團的領隊,帶一群群的歐吉桑和歐巴桑去歐洲玩。在去之前,我都會先研讀當地的 歷史、地理和人文資料,然後在遊覽車上跟他們講故事。像到薩爾茲堡我就講莫扎特的音樂,到羅馬我就講凱撒大帝遇刺的傳奇。在西班牙的戈雅美術館,我一幅幅 畫講解,原本逛五分鐘就想走的歐吉桑,竟然跟著我看了一個半鐘頭。此外我也教他們幾句簡單的英文,那些歐巴桑後來都敢自己開口向旅館的服務員拿鑰匙,這些 都讓我有莫大的成就感。

當時很多當領隊的人都會帶團去買鑽戒、手錶,拿回扣賺錢;我卻教我的團員買東西記得貨比三家,結果在回國的時候,我的同事都口袋鼓鼓,只有我什麼也沒賺到,可是我的團員都叫我「嚴老師」──我變成一個沒上過大學的老師,其他的領隊卻永遠被叫「眼鏡仔」,整天幫大家拎箱子,沒有人尊敬他。

靠「內涵」受到尊敬

在 美國運通工作的時候,我去參加他們的世界經理會議,是全場唯一的黃種人。當時我的壓力很大,深怕被別人看不起。在那個場合我有很強的自卑感,因為所有人個 頭都比我高、英文都比我好。後來大家坐下來聊天的時候,我沒有什麼話題可講,因為我的英文只能談工作的事情,他們講的藝術、戲劇,我都不懂。這時候我才發 現:要讓人家看得起你,關鍵不在膚色、體型、或者你口袋裡有多少錢,而是「內涵」。於是我去瞭解藝術領域的種種,慢慢發現我也蠻受歡迎的,大家對中國的文 化、藝術、美食都很有興趣。只要有內涵,別人自然就會尊敬你。

當 亞都的業務漸漸穩定下來,我就很急切地開始進行海外推廣的工作。我一直覺得,做旅館不應該只是等客人來、然後賺他們的錢而已;做旅館有個更大的使命,就是 接待國際上的客人、並且讓他們認識台灣、肯定在台灣的中國人。我配合觀光局的活動,帶著廚師、藝術家、還有故宮的工作人員,參加世界各地的旅展,從柏林、 倫敦到澳洲,有時候甚至把本職都擱在一旁,這也讓我非常有成就感。

設法提升台灣的國際地位

當 然我也瞭解,假如只會在國際上宣傳、自己卻做不好,還是沒有用的,所以我後來也開始在國內進行類似的工作,鼓吹台灣辦國際會議,邀請更多國家的朋友到台灣 來開會。十幾年前,台北剛剛成立國際會議中心的時候,既沒有推廣的預算、也沒有規劃的團隊,變成僅僅是一個設施的提供者,每年只有二三十個國際會議在這裡 舉行,即使到現在,每年也只有四十幾個。

新 加坡的國際會議中心成立時間比台北還晚一年,但是他們成立了「國際會議推廣局」,極力爭取各式各樣的會議到新加坡召開,提供機票優惠、甚至免費場地,讓世 界上各領域最頂尖的人才都到新加坡來,這對新加坡的國際地位提升有非常大的幫助。現在,每年平均有六百多場國際會議在新加坡舉行,還成立了第二個國際會議 中心,而台灣還停滯在每年不到一百場的規模。各位想想看,先不要講加入聯合國,要是每年能舉辦這麼多場非政治性的國際會議,就可以讓更多人認識我們的國 家、瞭解我們的環境。所以我始終覺得,要突破現狀,一定可以透過別的管道達到相同的效果。我一直在想的,就是怎樣可以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做更多的發揮, 尋求更多人的肯定。

從根本改變對工作的看法

我 常常要從「心靈」的層面,去改變員工對自己工作的看法。餐廳裡最不起眼的通常有兩種工作:端盤子的服務生和廚房裡的廚師。他們始終都不覺得自己的工作有多 高尚,所以廚師往往穿得很邋遢、態度很兇,他不覺得自己需要包裝、需要禮貌。端菜的同仁則是覺得自己做這份工作很委屈,總是沒有笑臉。我跟端菜的同仁說: 「如果你只是把自己看成一個端菜員、一個點菜員,你不會看得起自己;可是如果你把自己看成顧客的『餐飲顧問』,對廚房菜色的特點、顧客的習性與品味都能有 充分的掌握,替每桌客人都能設計一份獨一無二的菜單,不僅你會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顧客也會對你刮目相看,並且很依賴你的決定,因為你比他更瞭解這個餐廳的 特色。」假如一個薪水微薄的服務生能用這樣的心情面對自己,他會有很大的成就感。

廚 師也是一樣。廚師最常見的觀念就是:「師父怎麼教,我就怎麼做。」所以他們通常不接受客人的挑剔,比方有人抱怨太鹹、或者魚不新鮮,他就會說:「這個人懂 不懂啊,我吃都好得很!哪裡不好?」他們的直接反應就是自衛,因為在他們的觀念裡,所謂「專業」就是「標準化」,是不能被改變的。但事實上,各地吃東西習 慣的濃淡輕重,本來就有很大的差異,所以「吃的習慣」是因應顧客的需求而不斷在改變的。一個好廚師要學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知道「每個人的味覺都是不一樣 的」。我們的工作不是要給他一個標準模式,而是設法迎合每位顧客個人的飲食習慣。

從 這個角度去看,就豁然開朗了。我很鼓勵廚師去和客人打招呼,這在傳統的廚師是做不到的,萬一被客人嫌,他會覺得面子掛不住。然而一旦能跨出這一步,接受客 人的意見,就是學習與成長的開始。逆境更能獲得成長所以無論在什麼樣的就業環境裡,當身邊一切都一帆風順的時候,你也沒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是許多工作者其 中的一個罷了,沒什麼特色。反之如果你面對的是一個充滿挑戰的環境,反而能學習更多。所以不一定要堅持「最好的環境,才是最能發揮的環境」──克服挑戰、同時考慮許多正面與負面的因素,往往能讓自己進步更快、學到更多。

我 相信年輕的朋友都知道自己的優點在哪裡,但更重要的是,你也要知道自己的缺點何在。當你面對挑戰、碰到困難,問問自己值不值得付出這些代價?假如值得,那 就設法讓自己通過這道挑戰。我相信天下沒有哪一個服務業的員工,從面對第一個客人直到最後一個客人,情緒都能保持一致。克服這樣的情緒起伏,就是對自己的 挑戰,我相信在其他行業,也是如此。

服務業四大準則 下面的字要仔細看好!

我在亞都的時候,曾經列舉四項服務業最重要的準則,是每位員工都要打從心底去體認的基本理念:

一、每個員工都是主人。

也就是說,要讓客人在接觸第一線員工的時候,就像受到主人親自接待一樣。服務業的組織就像一座倒金字塔,最先接觸到顧客的往往不是真正的老闆,而是許許多多的一般員工,一定要讓他們能以「做主人」的心情,去接觸、服務顧客。當然,要做到這一點,也要同時充分授權給第一線。

二、尊重每個顧客的獨特性。

以剛剛我舉廚師的例子而言,顧客的要求不一定是「對」的,但是他一定會有自己的偏好(preference)。你要去迎合他的偏好,才是成功的服務。假如你堅持自己才是對的,去跟客人爭輸贏,即使你爭贏了,最後輸的還是自己。

三、「好」的服務是「有求必應」的服務,但「卓越」的服務,是能夠「想在顧客前面」的服務。真正體貼的服務,是在顧客還沒有提出要求之前,就預先替他設想周到。

四、絕不輕易說「不」。

在 這個行業裡,無論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能斷然拒絕,而要婉轉地讓客人設法體認。有時候客人提出的要求實在難以實現,你千萬不能說:「公司規定不可以」或者 「我做不到」,而要讓對方感受到你願意幫忙的誠意,顧客才能比較容易地接受這個事實。其中需要許多技巧和耐性,都要自己慢慢體會。

接受挫折,邁向成熟

我 的一生非常幸運,有許多機會接受挑戰。直到現在,我仍然願意接受人生中的挑戰,儘管我知道並不是每件事都做得到,仍然願意去嘗試。因為每一次嘗試的過程, 都是最好的學習。各位一定要讓自己有「不斷接受挫折」的勇氣,它往往就是讓你邁向成熟的關鍵。當然在「事不可為」的時候要知道急流勇退,免得無法招架;但 是面對問題的時候,一定要有「沒有任何事情會一帆風順」的心理準備。

我 一直都以「服務」作為我的人生觀,儘管聽起來像一句口號,我卻相信這個社會需要更多的「發光體」,不需要太多的「反光體」。台灣在短短數十年就從貧窮走向 富裕,回顧歷史,近百年來,兩岸的中國人一直沒有過什麼好日子,台灣在這麼短的時間就創造出這麼富裕的環境,是很明顯的成就。但是物質上的成就是不是就代 表一切呢?相信不是。

在 經濟起飛的過程中,大家因為窮怕了,一開始累積的一定是物質的成就,有機會就要存錢、買房子,這都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當物質累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這種慾 望就變成了「貪婪」,最後大家都要靠滿天星、鑽戒之類的有形物質來證明自己的成就,這和政治人物一定要靠扯斷麥克風來表示自己的權力一樣,都是另一種形式 的擴張,是「暴發戶」式的行為。我們在政治、經濟、甚至宗教的層面上,都看到許多這樣的現象。

自許當「發光體」

不管我們有多少成就,擁有多少鑽戒、汽車、保鑣、聚光燈 & hellip, 都只能算是「反光體」,必須靠外在的光源來證明自己。我認為這個社會應該鼓勵更多的「發光體」,也就是能讓自己照亮別人的人。他可以是一個獻身山地教育的 小學老師,也可以是一個熱心公益的社會工作者,或者一個數十年來默默收容棄嬰的外國傳教士。我認識一群廚師,他們每星期輪流到桃園少年看守所去教年輕人燒 菜,把自己最珍貴的絕活貢獻給這群孩子,讓他們以後有謀生的技能。其中一位廚師的鄰居剛好是計程車司機,知道了這樣的事情,非常感動,主動答應每星期免費 載他到桃園。

各位想想看:這樣的心意不僅影響了許多接受幫助的少年,也影響了他身邊的人,讓愈來愈多的人願意投身這樣的服務,他們都是「發光體」。我們需要的,就是更多這樣的人,願意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付出、貢獻給這個社會。

撿海星的小女孩 你好棒ㄡ!看完一篇完整的文章。

最後,我想講個自己一直很喜歡的故事。

一 天黃昏,在澳洲的海灘,有位老先生拄著拐杖散步,遇到一位小女孩。他看到這位小女孩不斷撿起沙灘上的東西往海裡扔,不禁好奇地問道:「小妹妹,妳在打水漂 嗎?」小女孩說:「不是,我看到沙灘上有好多海星,明天一早太陽出來,它們都會被晒死,我覺得那樣太可憐,所以把它們送回海裡去。」這位老人已經看盡人生 百態,不禁莞爾。他說:「小妹妹妳別傻了,這條海岸有多長、海星有多少,憑妳一個人,怎麼可能救活所有的海星呢?」

小女孩又默默撿起一隻海星,丟向海中,然後說:「老公公,我知道我不可能救活所有的海星,但是我知道當我撿起這一隻海星、丟進海裡的時候,我已經改變了『牠』的命運。」

各位朋友,讓我們都來做這個社會的「發光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