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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3日 星期五

心眼中的菩提


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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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西藏之旅不能算是一個奇跡。

但我的生命在四月二十八日從我跨出公寓大門的那一刻,起了徹底的改變。

那是一個無異于一般日子的早晨,飛往加德滿都時,一朵雲也見不著。計劃多年的西藏之旅總算成行了,心中懷著難以言喻的興奮和期待。

飛機降落在初入雨季的尼泊爾。雨露把這個雅馴古城鋪上一層水綠色,和遠處的喜馬拉雅山影互相輝映,勾勒出一副仙境水墨畫。

我和隨行的幾位泰國朋友下榻于塔米爾區的背包民宿,并決定于三日後北征西藏。

這是我第六次造訪尼泊爾,感覺上像回到老家一樣。眼底的一切都那麼熟悉親切。塔米爾區內幾條交錯的小陋巷覆蓋著我多次尋訪的足跡。春也好,冬也罷,舊的足跡躲在幽幽的一角,期盼著熟悉的腳步聲。

討價還價過的小商店,用過餐飲的館子,借宿過的旅舍,依舊如往昔般溫馨熱鬧。民宿旁那家提供精神糧食的‘信徒’老書店,更是我儜足依依不捨之處。

還有幾位尼泊爾老朋友,正好趕得上登門造訪。

(二)

三日內不可能遊走太多景點。舊地重遊實屬難免。巴蘇巴迪納興都廟的火葬與苦行僧, 加德滿都魯峇廣場的舊宮和猴子山上的蘇瓦布迪納的大佛塔皆免不了。巴坦博物館內百看不厭的佛跡展示,我依然有興一探,而繪在普達納佛塔天蓋下金色相輪上的四方佛眼,無論我繞著轉經筒走到那兒,始終未曾忽視我。

進藏的前一晚,我看多一遍重要提示。書中提及的登山必備,高原效應,缺氧癥狀及藏民風俗,我已牢記在心。

但我也聽說過許多有備而來的旅人,最終還是逃不過高原的蹂躪。

關上燈,閤上雙目,我仿佛窺見到藏地上那張神聖不可冒犯的臉孔,在遙遠處移晃不定著。

(三)

天微亮,吉普車已在民宿外停候。匆匆用完早點,安排好行李上車,浩浩蕩蕩開始了我們的西藏之行。

約五小時的車程後,我們抵達尼泊爾的貢塔里邊境,過了塞滿色彩斑斕的大卡車及背夫的友誼橋,正式進入西藏的樟木鎮。

隨行的導叫布鐘。他在辦理短期過境手續的同時,安排我們在一家藏餐館吃午飯,這也是我進藏後吃得最溫飽的一餐。因為在往後的四天裏,每餐我都吃不下超過三口飯。

過境手續一辦好,我們即刻驅車前往三十公哩外的聶拉木。山突路迴的途中瀑布眾多,經過時直接灑瀉在我們的車頂上,徒然間增添幾分驚悚感。

我們在一家叫雪域旅館的藏式樓房駐腳。隊友們顯然已無法再熬下去。白天在山谷中翻越幾千米的山口,已令我們的體力透支。任何誘惑在此時都抵不過那張沉甸甸的床。

同房的泰友吐了一地,隔房的也陸續作嘔。我則上了兩趟廁所,拉得肚腸內空無一物,惟有猛喝著水。

在冰冷刺骨的公共盥洗室內,望著鏡中那張倦容,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放進水裏想洗把臉,夜晚的西藏寒意就順著我的每根手指,突厄地闖進我似有似無的記憶中。

這是進藏後的第一個夜晚。我的知覺一半在床上,一半遺留在公共盥洗室內。洗得發硬的棉被硌著我的臉頰,堵住了原已稀薄的空氣,令我陷入一片昏茫中。

我的睡夢始終在海拔3800的水平線上遊走著,像曠野上飄蕩的游魂,無處安身,徘徊在深不可測的夜晚中。

(四)

晨起,我索性不吃,只喝了兩大杯熱茶暖身,亟亟披著寒衣往外而去。

循著昨日路經的山口,慢步于靜謐的山徑,邊走邊瀏覽西夏邦馬峰的怡人景致,發覺自己走遠時人已不在聶拉木鎮內。

攝看四周,山嶺密疊,古木參天,蒼茫的雪頂,急的河水,藍得發亮的晨空,幽柔的流雲,交織錯落成神異的線條和色塊,及防地陳列于太陽的聚光燈下,像天上覆蓋下來的一副巨大的唐卡,在我眨眼的瞬間驟然出現。

很難相信這些眼前的色彩與圖形并非上天有意的布置。如果我真得能站立于天上的視角,定會為大地萬物的顯露真身而驚呼,并一絲不茍地用眼睛記錄下來。

踅回旅館的途中,碰上一群修路的藏族工人,他們當中男女老少皆有,幹起這麼粗礪的活兒還哼著歌,一副悠哉閒哉的模樣。

(五)

從聶拉木往老定日,我們決定繞道尋訪西藏聖哲米拉日巴的最終歸所。

他風塵仆仆地雲遊在高原上,寂寥的高原賦予他一種機敏的生命觀察力。那時的米拉日巴以動人的詩句和曲調,感動了許許多多的藏民,亮的音色跨過群山之巔。

這條山路流行著他的一首詩謠:

“我的床鋪雖小,但很安適。

我的衣服雖薄,但很溫暖。

我的食物雖少,但很滋補。

而這條通往異鄉的山路也帶領米拉日巴踏上靈魂的返程之旅。最終在一個石洞前,他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天堂。

此刻,這個踪跡飄忽的遊僧就在我的面前,在他坐化900年後,我赫然出現在他的石洞前。

4000米高度上的疾走使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酥油和藏香的混合味又令我暈眩。我從石洞外的小窗口望進去,獨見一個只容人身大小的空間。

石洞裏頭沒有死亡,只有靈魂的飛翔。

(六)

翻越過5050米的拉龍拉山口,我們悄然抵達老定日,並投宿于安多旅舍。安多這個名字與歷史掛勾皆因它是十四達賴的出生之地。

但此地並非安多,而是足有4400米高的老定日。剛喝下肚子的素菜湯,連帶昨夜的面湯,一併從我的胃中翻滾而出。

我的身子簌簌地發抖著,上氣接不著下氣地猛咳著,僅片刻功夫,我已汗如雨下,雙目呆滯地望著滿地的齷

吸了幾口瓶裝氧氣也於事無補,惟有入眠方能暫解痛苦,頭部的每條神經硬蹦蹦如拉緊之弓弦,起伏不定的心跳在胸口間交續著。

在無論怎樣裹緊棉被也無法驅走的寒冷裏,我的身子好像逐漸被封凍成堅硬的冰塊般,即使費盡全力也敲打不開來。

寒冷有一種超強的麻醉作用。我想一定是這份寒冷將妄念從腦中驅逐出去。腦海一片空蕩蕩的,像曝了光的膠卷,搜尋不著照片中的影像。

(七)

告別了在老定日熬過的寒夜,往珠峰的路上,我們的車速就再也沒超過二十公里,再也沒看見樹木叢林,只有灰白色的石頭和永無止境的山坡。

在這空氣稀薄,寸草不生的高原上,時而會遇見一些小村落和寺院。冷漠的荒蕪中卻會意外看見鹽者安詳的臉。這很像虛構,但這並非高原的幻像。

8848米的珠穆朗瑪峰在我們轉過山角時突然出現,山峰以無與倫比的體量與高度,拒絕一切的遮擋,即使在遙遠處,我也能感覺到它巨大的投影。

真正來到珠峰的腳下,更越顯得自己的渺小。石頭掩埋了道路,使攀登過程異常艱辛。每個登山動作顯得笨拙和緩慢。大家都沒說話,只顧艱難地喘息,甚至沒有勇氣仰望一下懸在頭頂的山峰。

上了小山丘望下珠峰山腳下的大本營,我還是感覺到輕微的激動。盡管此行並不以登山為目的,但這次經歷讓我跨越了一道對自己封禁多年的門檻。我顯然有足夠的理由為自己的冒險而沾沾自喜。

我吃力地站在小山丘上約略十分鐘,懸在半空的高度令我暈眩。我像樹枝上一個搖搖欲墜的果子一樣忐忑不安,連拿相機拍照的力氣也出奇的小。

潛意識裏的下一個動作就是下山,而且是越快越好。

(八)

從珠峰到絨布寺,車子須在一段崎嶇顛的山路上蜿蜒行進,直到峰頂從反光鏡裏越退越遠,才發覺我們已來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廟。

絨布寺位於珠峰北面5200米的絨布河谷裏,距峰頂只有20多公里。寺廟依山而建,腳下的絨布河源自珠峰北坡的冰川。氤氳彌漫的水汽在被陽光映出的花斑裏,現出風馬旗一般的吉祥色彩。

我們一行五人被分配留宿在寺廟的僧舍內,睡在僅鋪有棉被的老木几上。

用晚餐時,布鐘遞給我兩杯酥油茶,說喝了有助于身體適應高原效應。反正飯我也吃不下,喝喝高熱量的酥油茶或會恢復體力。

返回僧舍的途中,夜空竟下起雪來。白斑斑的銀色雪花,隨著柔和的月光撒瀉下來,小徑像發亮的燈管,指引我的路向。

高原上的酷寒與缺氧會合謀在途中向我發動突襲嗎?無法呼吸的記憶是那樣深刻,肺部缺氧的痛苦要遠勝於胃部缺食。

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自己努力拉長呼吸來為肺部爭取一點氧氣的艱辛。那點吝嗇的空氣,如同爬過一片山石一樣,艱難地穿過我的喉嚨,到達肺部時已所剩無幾。

好幾次我從近似窒息的半睡狀態中驚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寂黑中猛吸著氧氣瓶。

我背靠墻盤起雙腿坐在老木几上,闔下眼皮觀想佛陀的慈顏,佛號在一呼一吸間默念著。每一分鐘都像用冰水深化冰塊一樣緩慢和艱難。

直至天微亮,我才被一陣時續時斷的藏獒聲叫醒。

醒來時有點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急不可耐地尋找著熟悉的參照物重建時空的坐標。

窗外的珠峰全貌一覽無遺地映入眼中,我本能地拿起相機,卻看不清楚鏡頭裏的對焦指示。

(九)

當我連近距離也看不清楚手中的菜單時,才意識到自己的雙眼出了問題。

接踵而來的第一個反應是: 情況到底有多嚴重?或會因此而失去視力嗎?工作該如何維持下去?

緊接著,腦海中浮現出一張張熟悉的臉廓,我還想見見家人親友,還想畫畫及寫作,還想看看亨利卡地亞布蘭森的黑白照,還想讀讀亞倫迪堡登的“建筑與快樂”,還想繼續攝影及背包遨游世界。

我甚至連布達拉宮都還沒見到!

思緒像前幾天的山路般起伏不定。我閤上雙目,叮嚀自己的心務必冷靜下來,才能找出解決之道。

根本沒有折返路線的餘地。往前走,從珠峰大本營到拉薩非得花上三天的車程,途經拉,日喀則,江,曲水,方能抵達拉薩。問題是:我的雙眼能等下去嗎?

在這片天山瀚海,揚沙飛石的嚴峻高原上,求人不能,惟有救己。

我掏出佛珠,心中默念聖號,祈望佛陀有所指示。

(十)

我選擇繼續往前走,三天時間在中尼公路上翻山越嶺,走了270公里的崎嶇路段。

道路是時間的物質載體,是視覺化的時間。道路的長度,實際上就是時間的長度。

而我像一個被拋棄於失明恐怖中的朝聖者,在長長的時間墜道中摸索著方向。

路經著名的薩迦寺,我們也未久留停觀,一路驅車直往日喀則。

海拔從5200米滑落至3800米,壓迫感也相對減弱。我吃了點稀飯,隨即鑽進棉被裏不起來了。

整個人像癱瘓似的,雙目尤其疲憊。電視及書本都看不得。我心中默念著佛號,祈望佛陀的慈悲庇佑,明早起來還依然能見到窗外的藍天。

(十一)

是靈動斑斕的晨光將我弄醒。。。

這座常年日照時數長達3200小時的山城,惋如一個剛洗凈擦亮過的銀器,我只能從我惺忪的眼縫中去觀察。

離開日喀則之前,先造訪享有盛名的黃教寺院:扎什倫布寺,歷代班禪喇嘛的駐錫地。扎什倫布藏語意為“吉祥的須彌山”。除了主殿外,尚有四世至九世班禪合葬的扎什南捷,十世班禪的靈塔殿,及世界最大的強巴坐佛,凈高22.4米。

每年的藏暦八月,這裡都舉行三天的宗教跳神活動,而一年一度的曬佛節也是重點慶典之一。

可悲的是,這座聖城自從公認的十一世班禪轉世靈童被拐走後,大批示威造反的僧尼全都遭受血光之災,無一倖免。

但西藏畢竟離世界與文明太遠了。人們聽不見它驚天動地的鬼哭神嚎。

無論多麼卷浩繁的殘痛歷史,在血流成河的時間汪洋中也僅僅是只言片語。

全球各地,包括聯合國,對此驚世駭俗之舉也只能選擇視若無睹,沉默以對。

(十二)

一路走下去,江古城觸目可及。古城中央的懸崖峭壁上還聳立著光輝悲壯的宗山遺址。而坐北朝南的白居寺才是江的精髓所在。

十萬見聞解脫大塔乃白居寺的特色坐標之一,建筑風格吸收了緬甸,印度,尼泊爾的宗教因素而顯得獨一無二。

拾級而上時已近昏暮,落日下的六百年古城倍增一份年深日久的滄桑感。

由於視線受微弱餘輝的影響,爬下塔時格外費眼力。我一級緊接一級而下,深恐跌個四腳朝天,心中佛號一聲緊接著一聲,牽著佛陀的手侃侃而下。

隨行的隊友倘不知情,因我在車上的大部分時間皆閉目養神著。為了不想招惹多餘的擔憂,無妨等到抵達拉薩後才向大家報告病情。

(十三)

再翻過一座4980米的山口就到曲水,拉薩離我們不遠了。

我看到遠方一條亮的水線藏在地平線與天空那一截深藍中。有限的地理常識告訴我,那就是西藏三大聖湖之羊卓雍措了。

站在甘巴拉山口仰望羊卓雍措,突然面對無盡的空間和時間,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這樣宏偉壯觀的場景卻使人陷入深深的憂鬱,它令我想起了死亡的沉靜,永恆及典美。

除非站在神靈的視角,我看不見它的整體形貌,而最多只能看到雪山,冰川,島嶼,牧場,溫泉為一體的明媚風光。

離它越近,就覺得離它越遠。我是塵世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生靈,匍匐在大地上,想像著羊卓雍措那不可知的深處,一切都在神秘的寂靜中死去又復活。

羊卓雍措似乎也拒絕著鏡頭的描述。每當我拍完一個鏡頭,光線的走向,雲朵的形狀和湖水的顏色都會發生極其微妙的變化,它們使任何描述都顯得極不準確。

天堂不存在任何文字和影像裏。它與想像同在,與人們虔誠的內心同在。

我被如此妖嬈無比的山光湖色給震懾住了,一時間忘了自己遊走在5000米海拔上。腳步一急,氣跟不上來,頭痛一陣陣加劇,雙目也感受到勢不可擋的壓迫力。

從山口徐徐下來,幾隻牦牛傻乎乎地和我對望。

高原牧民衣食住行樣樣皆離不開牦牛。牠是餐桌上的佳餚,是帳蓬,是牛皮筏,是燃料,是飲料,也是藏人腳下永不疲倦的藏靴。

每當牧場遷移的時候,牦牛都會負載起一個家族的全部家當。牛群如一大片的陰影在草原上浮動,確立了生靈之間相互依存的精神圖騰。

(十四)

走進曲水之後,暮色中閃亮的拉薩河就成為我們真正的向導。道路兩旁有高高的白樺樹,漫長地排列,像一段冗長的歡迎辭。

這是一座神靈擁擠的城市。所有神明都以透明的身軀在千年古城的上空不露痕跡地遊走,風中布滿了它們的喘息聲。若仔細聞,準能聞到他們若有若無的香氣。

我知道拉薩快到了。我知道金穗似的夕陽正照耀著布達拉宮和大昭寺。但我能否像這裏所有虔悲的子民一樣,在這座神明出沒的城市然消遁於某一個時間的拐角?

沿途見到一路磕長頭前往拉薩的藏民,他們合攏的手掌永遠指示兩個方向:天空和拉薩。他們的表情中已經透露了布達拉宮的尊嚴。

走進拉薩之前,我已從每個朝拜者的臉上看到了布達拉宮紅墻的反光。

朝拜者一絲不茍地爬伏在地上,再艱難地起來,嘴裏的禱告聲從不中斷。金色的陽光反襯出他們卑微的身影,即使相隔很遠,我仿佛也能聽見他們以額頭扣擊大地的聲音。

大地像是有血有肉的身軀,將朝拜者整個生命至誠,經由底下通道交付給神靈。

(十五)

“拉”藏語意為神,“薩” 意為土地。拉薩就是神聖之地的意思。

下榻的曼陀羅旅館正好緊鄰大昭寺及八廓街的轉經道。

整頓好行李,我向隊友報告雙眼病情,並要大家各自活動,切勿擔心,藏導布鍾則陪我到醫院接受眼部檢查。

西藏軍區總醫院成了我進拉薩後的第一個景點。

昏暗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多數醫師趁五一黃金周休假去了。

我來到五官部門的診療所,值班的王醫師答應給我作檢查。

診斷的結果竟然是雙目眼球受壓出血,咋聽之下我也當場怔住了。嚴重的話會不會導致雙目失明?

而出血部分竟多達十一處,其中一處不偏不倚,阻擋了光線進入眼球的正常運作,乃造成我視線模糊之因。

王醫師吩咐我病情必須及時治療,以防視線受損,後果不堪設想。妥善之計即及早飛離西藏回曼谷求醫。

離開軍區醫院已是晚間九時,在下榻的旅館和布鐘用晚膳。臨別前他說會為我向佛陀祈福。

我想一個人好好冷靜下來,便步出旅館,走向大昭寺廣場。整個廣場在霧氣籠罩的夜深人靜中顯得有些詭譎。

站在廣場中央倘能聽見幾個剛剛轉彎入東頭的轉經人行走傳出的朦朧步聲。

我如同一個詭秘的夢遊者,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隱去,只剩腦袋和雙腳。

我緩緩跪下,面對著一排排酥油燈後方的大昭寺正門。大殿上的金頂在月光的勾勒下現出淡淡的光圈。

雙手合十,閤上雙目,內心感覺異常平靜,我吸了口氣,心中對著佛陀說:

“大慈大悲的佛陀,我坦然接受注定會發生在我身上的宿業,絕不怨天尤人。

這或許是佛陀對我的虔誠與信心的大考驗。

願佛陀能與我同在,讓我心中法喜充滿。

陪我渡過這場人生羈旅。”

我把頭額扣在沾滿夜露的老石板上,一股清涼直人心,思緒仿佛被接通的電極,霎時間通暢明瞭起來。

看見或看不見,那只是肉眼所及的娑婆世界,即五蘊而成的世間。

倘若肉眼不觸及這世間的一切假象,或會少了一份貪愛與執著也不一定。對於凡人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月色低沉中,我踅回旅館。心中平靜得如幽深肅穆的夜。

(十六)

隨行的隊友獲悉我欲提早離境,皆表以不捨之情。然我去意已決,一來處身在高海拔,恐會再度引發眼球溢血;二來我已雲遊至旅程終站,該是時候返泰求醫。

我是以團體身份入境西藏,現要提早單人離境,首先要獲得醫師的病情報告書,移民廳方會允許。

我和布鐘趕了一趟軍區醫院。隨即又得趕回民航售票處辦理隔日離境的機票。

一切手續辦完妥當時,已日過正午。千里迢迢而來的我,絕對不會錯失在離藏前先造訪大昭寺和布達拉宮。

午後的陽光如同天空散落的佛珠,自大昭寺的金頂滾落,灑落一地的金黃。

在夜與晝的邊界線上,來自天國的照明,像目光一樣深入寺廟內每一個凹痕。

作為拉薩的第一座寺廟,大昭寺的每個細節都富麗尊貴,和它所供奉的神靈相匹配,金碧輝煌的鎏金寶頂和寺廟的裝飾幾乎抵達了人們想像的邊界。

人們已經不可能有更好的方式來美化它。

在酥油燈盞的陰影之上,那微紅的火苗,曾照亮過千萬迷失的心。印度佛教在翻越冰寒的喜馬拉雅山之後並沒有喪失它的溫度,佛光一旦降臨在這塊貧瘠的高原上,就注定會為這個寸草不生的雪域種下精神種子,使困境中的人們有所乞望。

在這片荒陸之上,只有宗教能夠發揮巨大的整合力量,將相距遙遠,或許終生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聚合在一起。

我迷失在大昭寺的佛殿裏,尋找著那微邈不可得的平靜與專注。轉經的人流與我擦肩而過。在轉經道上逐一轉動著大經筒的木軸,而人們手中的轉經筒也沿著同一方向轉動著。

人和法器在念經聲中周而復始地運動。它們的旋轉軌跡組成一副大大小小的轉經齒輪,分佈在藏地的各個角落,彼此咬合帶動,使西藏成為一台永不停歇的轉經機器。

由於人潮太多,令我無緣一睹文成公主從長安帶進藏的釋迦牟尼佛十二歲等身鍍金像。時間一到,我又匆匆上路。

因為一場血脈賁張的辨經遊戲正如期地在色拉寺一處院落上上演著。

(十七)

獨自一人踩著朝露走在八廓街的轉經道上,心中默念著佛號。在未離開西藏前,我想在轉經道上繞三圈以示敬意。

晨光第一線剛抵達世界的背脊。這行經億萬里路,迢迢透入拉薩的一注幽光,拉開了夜幕垂下的帷幔。我看見那些逆光的磕長頭剪影在帷幔後面交替出現。

即使相隔很遠,我也能夠聽見夾在他們嘴裏的禱告聲,傳送到空寂的街道上,在每個人的夢境上方盤旋不已。

此時若有人把耳朵貼在地板上,準會諦聽到拉薩密集的心跳,埋藏在石板下深處的器官,低沉而有力地跳動著。

走著,默念著,突然有條身影在晨光下一點點清晰地浮現,在磨亮的石板地上,匍匐下謙卑的身體。

這位老藏婦看起來約有七十來歲。一身藏裝包裹著她那略渾圓的身軀,兩條白髪斑斑的長辮子一甩一甩著。

她站直身子,口誦嗡瑪尼唄美吽。雙手合十舉過頭頂,然後行一步雙手合十移至面前,再行一步。雙手合十移至胸前,走第三步時雙手自胸前移開,掌心向下身子與地面平行下俯,膝蓋先著地,然後是全身,額頭輕叩地面,再站起來,重新開始。

據聞轉經者繞一圈須費時一句鐘。而這位七旬老婦以至高無上的虔誠,從容不迫地在石板地上艱辛地游動著。

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弄淆了我原已模糊不清的視線。我加快腳步,把老藏婦遠遠拋在後頭。

我心中有點自愧弗如,像一隻操捷徑的兔子,只管向前沖。而侃侃而行的老藏婦像隻腳踏實地的龜,一步步完成自身的使命。

繞完三圈,我停留在大昭寺廣場上兩個生有篝火的大香爐敬香。看著裊繞的桑煙升上穹蒼,循著看不見的天梯通往極樂天堂,叫人久久不愿須叟而去。

(十八)

開往機場的車子來接我時已是晨過七時。轉經道上人流滾滾。六字真言此彼落,不絕於耳。

再見!拉薩!

我從車內探出頭,匆匆一瞥矗立在羅剎女心眼上的大昭寺,及和它相遙對望的布達拉宮。感嘆昨日登宮未遂,無緣窺探昔聞多時的繁華壯麗。

觸手可及的布達拉宮又從我視角中悄悄溜逝。稍一留神,它已飄然無蹤,跡不可尋。似真似假,如夢幻泡影。

但能辨真偽者今古有幾人?

機窗下山野開闊,遼瀚無際。白雪皑皑的喜馬拉雅山脈把半個西藏覆蓋著,僅存一絲生存的空間給予征服者安置世俗的家。

無法解釋我對西藏的癡迷。也許,它是前世或來世,鑒造了今世的因緣,為我的旅程打通了道路。它誘使我離家,又領我回家。它讓我丟棄那些虛擬的勝利,告訴我真理有時就躲在自家的樓下,並且教會我如何在現實的恐懼中安定自己的心。

雙眼出血至今已逾七日。在無藥療下從珠穆朗瑪峰大本營一路奔波數地,體力已全然透支,眼力也相對頹退。

旅途令人狼狽不堪,疲憊刪去了所有虛張聲勢的表情和那些浮腫的豪情意及虛假的浪漫。

剩下的只是迫在眉睫的切身問題:我的視力會恢復嗎?

我閤上雙目,不作多想,一切等回到曼谷後才作打算。

從拉薩沒有直飛曼谷的航班,我先在加德滿都下機,後再改搭泰航,無奈艙位供不應求,最終被迫在尼泊爾歇留一晚。隔日再經由一名眼醫的幫忙,才得以順利登機返泰。

(十九)

回到曼谷後的當急之務,即前往拉得靈眼科中心作進一步的檢查。

拍好眼球內部出血的X光照,護士小姐把我帶到等候室待見主治醫師。

室內人多聲雜,我拿出佛珠,想藉著念佛打發悸悶的時間。但時間的長廊又藉經另一出口不自禁地把我帶回到西方那片凈土。

蒼茫雲海間的喜馬拉雅山脈,綺麗瑰異的山谷,蔚藍見底的聖湖,千古傳誦的幽深古寺,像忘了上蓋的攝影機鏡頭,源源不絕地注入腦海底。

這一路西行對我而言,乃是一場不可磨滅的心路歷程,是佛陀給我生命的最佳犒賞,讓我親身體悟無常的突擊,學習隨緣順受,並以安定祥和放下一切恐懼。

我也從堅強的藏民身上學會了面對生死的從容。

一個人的肉體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連骨塊都要咂碎獻給鷹,讓曾經真實存在過的生命消失得徹底無蹤。

藏民對生命的處之泰然,會讓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啞口無言。

這四大皆空的肉體對藏民來說只是個借來的空殼,而空殼裏的靈魂才是不生不滅的意識所在。

靈魂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實實在在地存活在每個人心中。

而我們的肉眼所見的影像,或許只是光和影及因緣的虛擬搭配。影像真的存在於現實生活中嗎?所謂的現實有可能只是五蘊的杰作嗎?

現實是一場醒著的夢。而夢中的主角雖睜著雙眼卻又盲目地生活著。。。

我這麼竊想著,或許失明者生活中的世界沒有我們想像般黑暗。或許失明者也能看見光,來自心性清凈的光。

(二十)

房診的門被打開。醫師吩咐我躺在電動床上。

我閤上雙眼,隱隱約約看見遠處西方透來的曙光。